二 洛可的诅咒(第3/6页)

斯科塔的孩子大部分时间都在镇上过。但是他们命里注定受到有礼貌的隔离。大家都尽量少跟他们说话。村里的孩子也被人劝阻不与他们玩。蒙特普西奥的母亲多少次对她们的孩子说:“你不要跟这些孩子玩。”当天真的孩子问为什么,大家回答他说:“他们是马斯卡尔松家的。”这三个小孩最终不言自明地接受了这种情况。他们看到每次镇上一个孩子走近他们,想玩时,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一个女人掴他巴掌,抓住他的手臂,大叫:“贱小子,我对你怎么说的?”可怜的孩子带着眼泪走开去。这下子他们只有自己玩了。

只有一个孩子加入他们一伙,名叫拉法埃莱,但是大家都简称他“法吕克”。这是渔夫的儿子,属于蒙特普西奥最贫穷的家庭。拉法埃莱跟斯科塔家的孩子交上了朋友,再也不离开他们,甚至不顾父母的禁令。他晚上回家,他的父亲问他跟谁玩得那么晚,每次小孩都是这句话:“跟我的朋友。”于是,每晚,他的父亲用拳头揍他,咒骂老天给了他这么一个傻儿子。当父亲不在时,则由母亲提这个老问题。她揍得还要重。拉法埃莱这样忍受了一个月。每晚挨上一顿痛打。但是这小孩心地坦诚,白天不陪伴他的朋友一起过,好像是不可想象的。一个月后,父母揍得累了,也就不再提任何问题。他们对自己的儿子死了心,认为这样一个后代不会有什么出息。他的母亲从此以后把他当无赖那么对待。她在餐桌上对他说:“嗨!小贼,把面包递给我。”她说这话不带笑,也不是有意讽刺,而是像在提一个简单的事实。这个孩子是没治了,那还不如不把他完全看成是自己的儿子。

一九二八年二月的一天,洛可出现在市场上。他由聋哑女和三个孩子陪着来的,穿着像过周日的衣服。这次出现惊呆了整个村镇,大家没有见他已经很久,他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身体还很硬朗。他蓄了美丽的灰白胡子,遮住凹瘪的双腮。他的目光没有改变,他时时还会显出火爆的性子。他的衣着高贵雅致,他一个白天都在镇上过,从一家咖啡馆到另一家咖啡馆,接受人家给他的礼物,倾听人家对他提出的要求。他沉着,对蒙特普西奥的轻视好像已不存在。洛可在这里,在货摊之间转悠,大家一致同意说这么一个人不管怎样会当个好镇长。

白天很快过去。一阵寒冷的细雨打在大街的路面上。斯科塔·马斯卡尔松一家回到自己的庄院,在身后留下那些村民说不完这次意外的出现。当黑夜降临时,雨愈下愈密。此刻天气冷,海水汹涌,波涛滚滚打在悬崖上。

唐乔尔乔晚餐时喝了一碗土豆汤。他也老了,背也驼了。他热爱手工活,在他的小块地里锄草铲土,在教堂构架上修修补补,使他内心得到宁静,现在这些都做不动了。他瘦了许多。仿佛死神把人攫走以前,需要减轻他们的重量。这是一位老人,但是他的教民对他忠心耿耿,要是听到有人将接替尚巴奈里神父的消息,没有一个不向地上吐唾沫。

有人敲教堂的门。唐乔尔乔一怔。他首先以为自己听错了,可能是雨声吧,但是声音愈敲愈急。他急忙下床,想这大约是请他去做终傅的。

在他面前站着的是洛可·斯科塔,全身湿透。唐乔尔乔一动不动,让他有时间看清楚这个人,岁月荏苒多少改变了他的面貌。他把他认了出来,但是他要观察时间在这张脸上的雕刻,犹如在仔细观察一位金银匠的作品。

“神父。”洛可终于开口了。

“进来吧,进来吧,”唐乔尔乔说。“是什么事叫你过来的?”

洛可瞧着老神父的眼睛,声音温和但坚决地回答:

“我是来忏悔的。”

就是这样在蒙特普西奥的教堂里,唐乔尔乔和洛可·斯科塔·马斯卡尔松开始面对面谈话。这是前者救了后者的性命以后五十年。自从神父给他主持婚礼以后还从未再见过。黑夜好像不够长,让这两个男人把要说的话都说完。

“不必了吧。”唐乔尔乔回答说。

“神父……”

“不。”

“神父,”洛可抱着决心又说,“您和我,把话说完以后我就回家去,我将躺下来,我将死去。请相信我,我说实在的事,不要问我为什么,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的时间到了。我知道,我在这里,面对着您,我要您听我说,您要听我说因为您是上帝的仆人,您不能代替上帝。”

对话者身上散发的意志与镇静,叫唐乔尔乔目瞪口呆。除了遵命以外别无他法。洛可跪在教堂的暗影里,背诵一段《天主经》。然后他抬起头,开始说。他把一切都说了出来,他的每桩罪行,他的每桩坏事,不掩饰一个细节。他杀人越货,他掠夺其他人的妻子。他一生烧杀抢掠,伤天害理,无恶不作。黑暗里,唐乔尔乔看不清他的五官,但是他被他的声音打动,接受从这个人嘴里平直说出来的一长串罪孽。他必须一字不漏听着。洛可·斯科塔·马斯卡尔松历数自己的罪恶整整几个小时。当他说完,神父头脑一阵昏眩。场面又陷入静默,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听了这一切以后他能做什么呢?他的双手一直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