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为什么我没有成为一名建筑师?(第3/4页)

我用了八年的时间,才出版了第一部小说。整整这段时间,特别当我不再对有人会发表我的作品抱任何希望时,我常反复做这样一个梦:我是一名建筑系学生,在建筑设计班,正在设计一栋楼,但是马上就要交稿,时间所剩无几。我坐在桌前,竭尽所有,投入到工作中去。我被一堆未完成的图纸和纸团所包围,四周的墨水点像北美南蛇藤一样盛开。随着工作的进行,我的头脑中冒出比先前更为出色清晰的想法,但不论我怎样疯狂努力,那可怕的最后时刻还是很快就来临了。我完全清楚,自己再没有机会实现那个伟大的新想法了,就像我没有机会完成这张纸上的建筑一样。在剩下的时间内无法完成设计,是我的错,完全是我的错。当我憧憬着更强烈的感觉来临时,就会由于负疚而极度痛苦,于是我醒了过来。

首先要说的是,我总做这个梦是出于一种恐惧,是出于害怕自己会成为作家的那种恐惧。要是能成为一名建筑师,我最起码会有体面的职业,最起码会有丰厚的收入,去享受中产阶级的生活。但当我开始含含糊糊地说起我要当作家写小说时,我的家人警告我,将来我在经济上一定会捉襟见肘。因此,面对那些一直伴随我的内疚与恐惧,这个梦可以缓解渴望带来的痛苦。因为,如果我学做一名建筑师,那是在“正常”的生活范畴之内。这样努力工作,赶时间;这样热切地梦想——其实正是我后来的生活特点。只是事到如今,我写小说再不会去赶什么最后期限了。

在那些日子里,人们问我为什么没有成为一名建筑师,我会用不同的话,给出同样的回答:“因为我不想设计公寓楼!”我说的公寓楼,指的既是一种特定的建筑,同时还是一种生活方式。在20世纪30年代,伊斯坦布尔古旧的历史城区几乎毁灭殆尽,有钱人拆毁了自己带有宽敞花园的两三层小楼,在原地,甚至其他空地上建起了公寓楼。这在六年之内,就彻底破坏了城市的古旧建筑。50年代晚期,我开始上学时,班上的每个学生都住在公寓楼内。开始,公寓楼的正面,都是朴素的包豪斯现代主义风格与传统土耳其式凸窗风格的结合。后来,它们就变成了国际风格的可怜、拙劣的复制品了。又因为继承法划定的很多建造用地都异常窄小,所以其内部构造也都千篇一律。楼中有楼梯井、狭长的通风竖井,有人把它称为“黑暗处”,有人则称它为“明亮处”。前面是起居室,而后面,视建筑用地的大小和建筑师的技能情况,能建成两间或三间卧室。狭长的走廊将前屋的单间房和后面的几个房间连接起来,再加上可以看见“明亮处”的窗户以及楼梯间的窗户,这一切使所有的公寓看起来都惊人地相像。公寓里,到处都是霉腐的气息以及厨房油烟、鸟类粪便和贫困的味道。学习建筑多年,最让我感到恐怖的事情,就是明白,自己的前景是将不得不在这些狭长的土地上设计建造经济、合算的公寓楼,以满足目前家庭规划的要求,以及那些半西化中产阶级人士的品位。在那些日子里,很多抱怨建筑师欺诈的亲戚和熟人都告诉我,一旦我成为一名建筑师,他们一定会让我在他们父母拥有的空地上建造我的公寓楼。

但我终于有能力逃脱这一命运,没有成为建筑师,而是当了作家。关于公寓楼,我写了很多东西。通过我自己的写作,我意识到:一栋楼的家庭氛围,完全取决于居住者的梦想。这些梦想,如同所有梦想,被那栋楼房陈旧、黑暗、脏乱和裂开的角落所滋养。在某些楼房里,我们可以看到,某些楼体的正面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美,楼内的墙体会呈现出神秘的纹路。同样,我们也会看到楼房的旅行轨迹,它是如何从一座毫无意义的建筑变成一个家和梦想的载体。我就是这样理解了之前我曾经描述的隔间、被钻了孔洞的墙面和破裂楼梯的。而建筑师对于以下这一点,既找不到痕迹也找不到证据:尽管许多楼房的构思是现代化、西化情绪膨胀的结果,造出来的这些房子也似乎是前所未有的自我作古。但正是那些第一次拥有一栋普通新楼房的人们所怀有的梦想,把楼房变成了家。

当我在一次夺去了三万人生命的大地震之后,漫步于废墟之间,我又感到了这种想像力的存在。这种感觉非常强烈——走在这些墙体、砖块、混凝土、碎玻璃窗、拖鞋、灯座、窗帘、地毯的废墟之间:每一栋楼、每一处避难所,不论新旧,只要有人进入,他都是按照自己的想像把它变成家的。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即使是在最没有希望的环境下,也总是靠着想像来拥抱人生。当然,我们也知道,我们该如何将自己的楼房变成家,即使是在生活最为艰辛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