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卡尔斯笔记中的雪(节选)(第3/4页)

我们再次走上街头,沿着已经冰冻的卡尔斯河还有那些铁桥,走了很久很久。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但无论何时,即使是大白天走到这里,我仍会感到难以承受的哀伤和挫败。现在,小说写了大部分,已经接近完成,但它如今就像这城市一样向我压来。现在,我只想埋头创作小说。这城市仿佛再无秘密可言。我们参观了一座建筑,它曾是俄罗斯领事馆的所在地。过去的日子里,它曾是某个亚美尼亚富豪的私人住宅。后来,俄罗斯军队占领这座城市,他们赶走了亚美尼亚人,将这里变成了自己的军事总部。再后来,城市回到了土耳其人手里。共和国初期,这栋楼房属于某个阿塞拜疆商贾,此人曾与俄罗斯人做生意。之后,它被租给了苏联人做领事馆。如今,这栋楼又为居住在此的家族所有。一个好心人带我在其四周参观时说,他们可不是租下的这栋楼,这个家族买下了它的所有权。

在小说里,我将这里描绘成一栋更大的豪宅,也并未将其卖给现在的所有者,而是租给了一所宗教学校。真正的宗教学校实际上距此很远,坐落在山脚下。为什么我要作这样的小调整呢?我也说不清楚,只是想这么做,如此而已。也许这会使小说更可信,更真实。不管怎样,在我的小说中,宗教学校的地理位置并不具有特殊意义。同时,诸如此类的小调整可以使小说跳出“现实”的窠臼,从而更有利于我的写作。

对我来说,为了让自己相信我的故事,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经常需要描述的,并非真实的卡尔斯,而是我想像中的卡尔斯,它是我必须讲述的故事。而且,只有当我讲述内心故事的时候(尽管充斥着政治暴力),一切对我来说才会变得美丽。另一方面,这种交替使人们认清在心底深处确实存在、我也无意去揭露的谎言与困境,以及隐约存在的良心悲痛和内疚。这种焦虑的另一个原因是,我非常清楚,我的小说会令卡尔斯的朋友难过——比方说赛宰先生,或那个彬彬有礼的市长,他们都对我期望甚高。我于是一直处在矛盾之中。只要我一打开录音机,只要我想寻找关于卡尔斯该写些什么,每个人就会异常激昂地开始抱怨贫穷、政府的疏漏和压迫、不公正,以及残忍和冷酷。我向他们表示感谢时,他们都会说:“把所有这些都写下来吧!”但同时又补充道,“不过,写写卡尔斯的好处吧。”可他们告诉我的,却根本没有什么“好处”!

在卡尔斯,“伊斯兰政治运动”并没有小说中描写的那么激烈。另一方面,直至昨天,市长才告诉我们,在伊斯兰政治的影响下,阿塞拜疆势力开始慢慢消退;那些本要去伊朗库姆求学的人,对其什叶派身份也已颇感厌烦。哈桑·侯塞因·卡尔巴拉宗教典礼即将在此举行,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2月26日 星期二 早晨

今天早上,我五点半醒来。天已经亮了,但街上空无一人。我坐在宾馆里的小桌子前,桌子上镶着镜子,我开始写作。在卡尔斯,只有这么早的时分,在这里醒来,知道自己将再次穿越荒凉的街道,再次步入那间茶室,然后潦潦草草地作些记录,我才会感到高兴。犹如每次即将返回伊斯坦布尔的时刻来临之际,我渴望把整个卡尔斯都记录下来——它哀伤的街巷、狗、各类茶室,以及理发店——把它们留在胶卷上,将其埋藏。

在卡尔斯的最后一个早晨

这是我在卡尔斯的最后几个小时。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沿着结冰的路面走了片刻。每次知道自己即将离开卡尔斯,我仿佛总是有着难以承受的深重忧郁。简朴的生活、温存的友谊、亲昵的感情、脆弱的生命和它的延续,以及身处时间流逝缓慢之地的感触,所有这些都将我和卡尔斯紧密连在一起。

今天早晨,那个馅饼小贩又到团结茶室来了,头上依旧顶着托盘。我正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团结茶室里和我坐在一桌的朋友们聊起了失业问题,谈到了在茶室里那种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的感受。“记下这些了吗?”他们问道,“记下来。共和国总统养活了我们公民。总统是个好人。其他人只知道偷摸,投机取巧。记下来。议员们年薪二十亿,他们还要剥夺我们的权利,赚取上千亿。记下来,再记下我的名字。写吧,写吧!”

坐在团结茶室的人们,尽管贫穷,却不是卡尔斯境遇最糟的人。例如,刚才我和他说话的那个人是个绅士,曾经有过工作;其他人,有的做过生意,后来失败了;有的曾是医院主管、部门经理,现在退休了;有的人有自己的运输车。但是如今,他们都无所事事了,就像上次我们在这里遇到的那个破产的裁缝(他曾经拥有不小的服装厂,织布机有十二架)。这些人都曾富有,也获得过成功。这是团结茶室与其他茶室的不同之处。光顾其他茶室的,几乎都是绝望的无业人群——他们是文盲,居住在城市的贫民区内。而我们在这里看到的,却是老式综合俱乐部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