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马里奥 · 巴尔加斯 · 略萨和第三世界文学(第2/3页)

对巴尔加斯·略萨来说,萨特是个伤脑筋的人物,甚至是个父亲式的人物。约翰·多斯·帕索斯曾对萨特产生过很大影响,对巴尔加斯·略萨来说,他同样也是个重要的人物。略萨赞扬帕索斯拒绝廉价的伤感、勇于就新叙事形式进行实验。像萨特一样,巴尔加斯·略萨也采用了拼贴、并置、蒙太奇、剪拼,还有其他类似的叙事手法,来构建管弦乐般和谐的小说。

在另外一篇文章里,巴尔加斯·略萨赞扬了多丽丝·莱辛,称她是萨特意义上的那种有“政治倾向”的作家。对巴尔加斯·略萨来说,“政治倾向”小说要全力表现所处时代的争端、传说和暴行,而他自己早期的左派小说就是该类小说的典范之作。我们在这些早期小说里看到的,是一个想像丰富、顽皮有趣的左派分子。巴尔加斯·略萨在多篇文章中谈到,在所有作家中,包括乔伊斯、海明威和巴塔耶(Bataille)等,最让他感激不尽的是福克纳。巴尔加斯·略萨对《圣殿》(Santuary)的某些特点加以赞美,例如场景并置和时间跳跃,而这些在他自己的小说里有着更伟大的表现。在《安第斯谋杀案》(Death in the Andes)里,他就非常熟练地使用了以下手法——对声音、故事和对话果断地进行交叉剪接。

这部小说的故事,发生在遥远的安第斯那些荒凉、濒临消亡的小城镇中,发生在空旷的山谷里、矿床上、山路上以及荒弃的田野里。故事的主要情节是调查一系列可能由谋杀引起的失踪。看过巴尔加斯·略萨其他一些小说的读者,对小说中的人物,调查员利图玛下士和从事同样工作的民事警察托马斯·克雷诺,都非常熟悉。这两人奔走在山间,盘问各种嫌疑人员,彼此诉说自己以往的爱情故事,同时还要警惕毛主义光明之路游击队的伏击。他们在路上碰到的人,那些人讲的故事,再加上他们自己的个人过往,无疑是一幅巨大的生动画面,勾勒出当时处于苦难中的秘鲁。

当然,最后的证据表明,凶杀嫌犯是光明之路游击队员和一对夫妇。这对夫妇在当地开了一家小卖部,他们表演一些奇怪的节目,让人联想到印加风俗。光明之路游击队在当地的冷酷政治谋杀被披露出来,古印加祭祀礼仪的证据也得以确证,之后,小说气氛逐渐地越变越黑暗。吹过安提斯荒蛮地带的,是一阵非理性的强风。在书中,死亡无处不在——在秘鲁的贫困中、在游击战的严酷现实里、在普遍的绝望中。

但是,读者会很迷惑:难道巴尔加斯·略萨这位现代主义作家,已经变得不知所措?他似乎已成为后现代主义人类学家,回归本土去研究它的非理性、暴行、启蒙前的价值观和各种礼仪。这本书充斥着传说、古老的神灵、山中精怪、恶魔、魔鬼和女巫,这些内容已经超出了故事本身的需要。“但是,如果我们想用头脑来理解这些杀戮,那我们就错了,”书中的一个人物说道,“这些事情根本就无理性可言。”

奇怪的是,小说自身的结构并没有任何的非理性痕迹。《安第斯谋杀案》有两种对立的目标:一是成为一部展示笛卡尔式理智和逻辑的侦探小说,二是要营造一种非理性的气氛,它足以暗示出暴力和残酷的隐秘根源。这些交叉的目标使得小说没有足够空间展现新的视野。《安第斯谋杀案》说到底,是一部典型的巴尔加斯·略萨式小说。尽管小说偶尔会给人混乱之感,但在叙述上一直控制有度,人物声音也有细致的调度。所以,该小说的力量与美感就在于其行文的紧凑。

《安第斯谋杀案》尽管规避了现代主义者对第三世界的陈腐假设,但它也不是品钦《万有引力之虹》(Gravity’s Rainbow)那样的后现代主义小说。它把“他者”视为一种非理性的存在,深植于独特的追求和背景之中,例如巫术、奇怪的礼仪、荒蛮的地带和残忍的行为。但是,把这部小说当成关于神秘文化的粗俗表述,来打发了事,同样也是错误的。因为,该小说是有关秘鲁日常生活的一个玩闹、机趣的文本。简而言之,它是一段可信的历史。它对小城镇游击队活动的记述,它对一名士兵和一个妓女间扣人心弦的风流韵事所作的描述,都具有报告文学的真实性。如果《安第斯谋杀案》中的秘鲁,是一个“无人能懂”的地方,那么现实生活中,它同样是一个这样的国家,这里的每个人都情有可原地抱怨着可怜的工资,抱怨自己竟然愚蠢到冒着生命危险去挣这笔工资。巴尔加斯·略萨尽管总是热衷于实验,他却是拉美作家中最具现实主义风格的作家之一。

巴尔加斯·略萨的主人公利图马下士,是《谁是杀人犯?》(Who Killed Palomino Molero?)中的中心人物。这部作品也是一部侦探小说。小说《绿房子》(The Green House)取自一家妓院的名称。书中的利图马过着双重人生,他同样还出现于《胡莉娅姨妈与作家》(Aunt Julia and the Scriptwriter)的某些片断里。巴尔加斯·略萨通过利图马,有根有据、充满同情心地刻画了一位士兵:他那务实的实用主义和坚定的责任感,使他不会走向极端主义,他还真正具有深谋远虑、具备生存的本能和刻薄的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