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托马斯 · 伯恩哈德的小说世界

文学偏见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出现了一种新式“经济型”文体,它至今仍然影响深远,特别是对那些带有格言警句倾向、爱写作家介绍的文人们。海明威、菲茨杰拉德以及其他一些美国作家在两战期间建立了这种风格,后来其演变成了一种文学规则。任何头脑健全的作家都要以此为标准,即,他们在描写场景时应该越简短越好、字数应尽可能得少,并且杜绝重复。

托马斯·伯恩哈德不愿做一个看起来头脑正常的经济型作家。重复,是构成他小说世界的基石。他那些孤独、困惑的主人公们喜欢到处游荡,迷执地发泄狂怒的激情,并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同样的古怪行为。非但如此,伯恩哈德自己在以惊人的能量来描述那些事件的进展同时,也会不停地重复那些相同的句子。所以,在《水泥地》(Concrete)里,伯恩哈德塑造为写一篇听力方面的论文而耗费精力多年的主人公时,并没有像传统小说家那样直截了当地说,“康拉德经常认为社会一无所是,而他自己写的作品才最有意义”,相反,他通过主人公永无休止的重复,表达了这个观点。

伯恩哈德的循环观让理性主义的读者很难理解。但这些想法并非气愤的吼叫、诅咒、尖叫以及秽言秽语,然后仅以感叹号结尾了事。我们通过读伯恩哈德的书得知,所有奥地利人都是白痴,后来又发现,德国人和荷兰人也都是白痴。我们得知医生们一概是怪物,而大多数艺术家则愚蠢、肤浅和拙劣。我们还看到科学界为冒牌的专家所掌控,音乐界是骗子的天下;贵族和富人是寄生虫,而穷人则是投机诈骗分子;大多数知识分子轻佻无知、沉溺于矫揉造作之中,大多数年轻人则愚蠢低能,对什么事情都乐得嘲笑一番;我们还看到,人类最持久的渴求就是欺骗、压迫、毁灭他人;某某城市是世界上最令人厌恶的城市,某某剧院不是剧院而是妓院;某某是迄今最伟大的作曲家,某某是迄今最伟大的哲学家,而既然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作曲家或哲学家值得一提,那么也就表明,所有作曲家和哲学家都是“冒牌货”……

托尔斯泰和普鲁斯特用美学的盔甲来保护自己以及他们书中的主人公,这样可以确保其虚构的世界不像伯恩哈德的小说世界那样,充斥着过多的抨击性内容。在读托尔斯泰和普鲁斯特时,用伯恩哈德的话来说,我们可能将书中那些抨击看做“一个痛苦的贵族或一个自以为是但不失同情心的主人公所具有的矫揉造作”。而在托马斯·伯恩哈德的世界里,那些抨击却起着支柱的作用。在注重“平衡”的托尔斯泰和普鲁斯特这类作家的作品里,我们也许能把这种过分的重复当做“人类德行和过失之世界中的一页”。但在伯恩哈德这里,过分重复则是整个世界的具体例证。大多数对描绘“人世万象”感兴趣的作家会把“迷执、变态和过度行为”推至边缘,但是伯恩哈德却将其放在中心,而且反过来,把被我们称为人生的其他那部分经验推到了边缘,这部分内容只出现在很小的细节上,其存在恰恰是为了讽刺我们那些所谓的人生。

这些攻击和诅咒的力量来自于执迷。如果说,我对这些执迷的攻击和诅咒感兴趣,那一方面是因为伯恩哈德无穷无尽的语言能力,另一方面是因为主人公所处的境况。愤怒给伯恩哈德的主人公们提供了保护,使他们免受世上的邪恶、愚蠢和痛苦之害。伯恩哈德的主人公们不像某些自信、成功、有教养的人士那样,滔滔不绝地咒骂他人,贬低他们,轻视周围的人。这愤怒出于对随时可能发生的灾难有切身的了解;对人的本质痛苦地接受。而也正是愤怒,让他的主人公们没有垮掉,让他们还依然站立着。在书中,我们能反复看到如此的描述:这个或那个人“不能站稳脚”,“最终被消灭了”,“在一个角落里日益枯槁”,“最后也被压垮了”,等等。伯恩哈德的主人公们虽然被残酷和愚蠢的行径所包围,但对他们来说,别人的毁灭给他们提出了危险的警告。这种观点用他们的话可以这样表达:对那些愿意忍受、坚持、克制、依然站立不倒的人来说,必须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诅咒这个世界,其次就是要把这种渴求转变成深刻的、富有哲学意义的事业,或者说,最起码也得放任自己的执迷。但一旦我们生活的世界落到由执迷来界定的地步,我们也就从此会变得与我们无法摆脱的丑陋生活一样卑下了。

在《修正》(Correction)里,和维特根斯坦有相似之处的主人公全副心思都放在一部未竟的传记上面,为写这部传记,他要花很多年时间来进行调查。他的姐姐认为他的做法是在阻碍他的成功,因此他满脑子里充满了对姐姐的仇恨。《实在》里的主人公也是如此,他一心一意扑在有关“听力”的著作上,也被自己的写作环境弄得心神不安。《伐木者》(Woodcutters)里那个迷人的主人公也有类似的情况:他把维也纳所有最让他痛恨的知识分子都请来赴宴,而实际上他高度热情地招待客人,只是为了表达对那些人更强烈的憎恶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