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托马斯 · 伯恩哈德的小说世界(第2/2页)

瓦莱里曾经说过,人们斥责粗俗,实则是在表现他们对粗俗的好奇和喜爱。伯恩哈德的主人公们也总是离不开他们最讨厌的事情,他们想出各种办法煽动仇恨。实际上,他们的生活离不开憎恶和鄙视。他们憎恨维也纳,但是却跑着赶往那里;他们憎恨音乐界,但离开它又活不下去;他们憎恨姐妹,但是又要把她们找出来;他们痛恨报刊,但是又忍不住要看;他们嘲笑知识分子的闲谈,但是缺了它又难过不已;他们憎恶各种文学奖项,却又会穿上新衣急急忙忙冲过去领奖。这些人为了免受他人指责而一直奋斗,这方面也令我们想起了《地下室手记》里的主人公。

伯恩哈德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有相似之处。在主人公的执迷和激情方面还有卡夫卡的影子,如他们对绝望和荒谬的反抗。不过,伯恩哈德的世界与贝克特更接近。

贝克特的主人公们并不怎么抱怨周围的环境;对自己遭受的灾难也并不过分在意,反而更关注自己的精神痛苦。而伯恩哈德的主人公们不管如何努力想逃离精神痛苦,但他们总还是乐于接受外面的世界;为了逃离心中的痛苦,他们接受了外面世界的混乱状态。贝克特尽可能地试图抹杀因果链,而伯恩哈德对此则极为关注,且态度认真严肃。伯恩哈德塑造的人物拒绝向疾病、失败和不公正低头;他们怀着疯狂的怒火和鲁莽的意志坚持抗争,尽管结局惨烈。但即便这些人最终都失败了,我们看到的却并非失败或屈服,而是他们执着的争辩和抗争。

如果我们想找另一个作家作向导,引领我们进入伯恩哈德的小说世界,那么路易-费尔丁南·塞利纳(Louis-Ferdinand Céline)是最好的人选。像塞利纳一样,伯恩哈德也成长在一个贫穷的家庭里,这样的家庭要通过奋斗才能生存下去。他的父亲早逝,在战争期间他饱受贫困,还染上了肺结核。像塞利纳的小说一样,伯恩哈德的小说主要是自传性作品,里面记录了永无休止的战斗,充斥着各种苦难、怨恨和失败。像塞利纳斥责路易·阿拉贡(Louis Aragon)和埃尔萨·特里奥莱特(Elsa Triolet)这类作家、指责他的出版商伽利玛公司一样,伯恩哈德对那些跟他握手、给他颁奖的老朋友和机构也总是恶语相加。《伐木者》是一部完全自传性的作品,其故事描述的是伯恩哈德在奥地利为一些朋友和相识举办的一次宴会,而其主要目的,就是要侮辱这些朋友。虽然在塞利纳和伯恩哈德内心的地狱里,都燃烧着火焰,但他们使用的语言却大相径庭。塞利纳喜欢在极为简短的句子后使用省略号,而伯恩哈德的创新之处,却在于使用不受段落束缚的句子:这种句子没完没了地重复着循环式的侮辱,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重复着省略号式的侮辱。

当云消雾散时,我们在伯恩哈德的小说里看到的,是一连串可爱、残忍、有趣的小故事。尽管恶骂不断,伯恩哈德的作品并不富有戏剧性。相反,它们是一个又一个故事的累积。我们从作品里得到的意义,不是来自整本书,而是来自书中零散分布的小故事。如果我们记得,这些故事的内容主要就是闲扯、侮辱,以及对“所谓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的残酷描述,那么我们就有理由相信,伯恩哈德的小说世界不仅与我们的生活非常相似,而且有时也与它的精髓很接近。伯恩哈德表达出来的残酷抨击和过度憎恨,是我们在生气时都会采取的态度,但是他能继续深入,并将其打造成“优秀艺术”。

也正因为如此,饱受他侮辱的报刊开始越来越关注他;屡遭他唾弃的文学奖评委会,也不停地将更多奖项颁给他;频频受他嘲讽的剧院,开始越发热切地上演他的剧本,这使他对艺术的憎恨碰上了麻烦。读者们发现他们最渴望信以为真的故事,在现实里也仅仅是故事时,便觉得自己受骗了。因此,这也许是一个大好时机,它让读者明白,小说家生活的世界与作品人物所在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但是,如果你坚持认为这个虚构的另外世界是自传性的,并且作品所有的力量来自真实的愤怒,那么,你就应该在读过伯恩哈德之后问问自己,为什么你在寻找一种“道德观”时,却会感觉到你仿佛被拖入一场游戏,你在与小说的滑稽模仿,甚至与小说自身一起戏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