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残酷、美丽和时间:论纳博科夫的《阿达》和《洛丽塔》(第3/3页)

相比而言,《阿达》则表明,作者企图将已经消失的往日乐园带到现在来。因为纳博科夫知道,一个由业已消失的黄金时代之记忆所组成的世界,在他所生活的美国不会存在(洛丽塔的美国,一个在自由和粗俗之间摇摆不定的国家),在俄罗斯也不会存在(俄罗斯当时是苏联的一部分)。于是,他把这两个世界的记忆混在一起,创造了第三个国家,一个完全想像出来的文学乐园。构成这个世界的大量细节内容,都来自作者眼中天真无邪的童年。这是一个奇异美妙的世界,有着纯属孩子气的放任自恋。这里,我们看到的并不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作家在收集童年的记忆;纳博科夫开始用优雅、骄矜的绝技,将他的童年转接到老年。我们看到,他那些害相思病的主人公们不但实现了童年的爱情,而且还保持了这种状态,一直带着这些爱情直到死亡。亨伯特可能会穷尽一生去追求那失去的童年的爱,而范和阿达则想永远生活在闪烁着童年爱情光芒的乐园里。起初,我们以为他们是表兄妹,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亲兄妹。纳博科夫像他总是憎恨的弗洛伊德一样,很谨慎地透露出一个真相,那就是,把我们从童年的乐园里驱逐出来的,正是社会禁忌。

纳博科夫式的童年,是一个远离罪恶的乐园。我们会对阿达和范的爱情自我主义感到真心羡慕。这最终会让我们认同可怜的卢塞特,她对范的伟大爱情全是单相思。当范和阿达在享受着叙述者给他们创造的快乐天堂时,卢塞特,书中最现代、最苦恼、最不幸的人物就成为纳博科夫式残酷的牺牲品。书中的主要场景都把她排除在外,连很多读者都感受到的伟大爱情,她也一点都沾不上边。

正是在这一点上,作者的伟大依赖于读者的伟大。纳博科夫努力将他的乐园带进我们的时代,并借此也给他自己创造一个逃离现实的避风港。他一心玩弄那些私人笑话和双关语、那些隐秘的快乐和游戏,还一心要琢磨他对无边想像的敬畏。这些冲动有时会令他失去某些不耐烦的读者。《阿达》就是例证。普鲁斯特、卡夫卡和乔伊斯也同样因此赶跑了读者。但是,和其他作家不同,纳博科夫,这位后现代幽默之父,已经预见到读者的反应。因此,他通过谈论范的哲学小说之艰涩,描绘“摇扇淑女们在起居室的闲聊”,把读者也卷进了游戏。他对文学声誉无动于衷,因而被看成是一个自负的人。

我年轻时,当身边有人期待小说家进行社会和道德分析时,我就用纳博科夫式的傲慢姿态来做挡箭牌。从土耳其式的角度来看,《阿达》以及纳博科夫其他写于1970年代之后的小说都有缺陷,其人物都像是“与现在脱节”的虚幻世界的奇思怪想。我担心自己写小说的道德环境会对我提出残酷而丑陋的要求,这可能令我窒息,所以,我觉得,出于道德义务,我有必要去接受《洛丽塔》以及《阿达》这样的书。在这些书里,纳博科夫最大限度地使用了双关语、性幻想、博闻强记、文学游戏、自我指涉的笑话以及讽刺的趣味。这就是为什么,我,在罪恶这股怪风的清凉作用下,会认为伟大的文学总离我们不远。《阿达》让我们看到,一个伟大的作家总力图根除罪恶、用文学的力量和意志把乐园带到现在。因此,一旦你对这本书,对范和阿达的乱伦结合失去信念,这本书也就淹没在罪孽之中。而这正好与纳博科夫的初衷相反。

[1]埃德蒙·威尔逊(1895—1972),20世纪美国著名评论家,曾任美国《名利场》和《新共和》杂志编辑、《纽约客》评论主笔。他的文学批评深受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影响,对美国文学批评传统的确立以及欧美一些现代主义作家经典地位的确立影响甚大。其代表作还有《到芬兰车站》《三重思想家》等。

[2]原文为prismatic Babel。巴别为《圣经》中的城市名,诺亚的后代欲在此建通天塔而得名。Babel可以指高耸的建筑、空想计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