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项狄传》序[1]: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位这样的叔叔

引子

我们都会喜欢有一位像特里斯特拉姆·项狄这样的叔叔。这位叔叔总是在讲故事,在他灵活自如地用笑话、文字游戏、轻率举动、荒唐勾当、古怪行径、困惑迷执,以及令人捧腹的做作吸引着我们的同时,他却也被自己讲的故事套住而迷陷其中。这位叔叔尽管聪明、有教养、老于世故,但内心里仍然是一个淘气的小孩。每当这位叔叔的故事讲得太长,或者他已离题万里不知所云时,我们的父亲或者阿姨就会说:“够了!你会吓着孩子们的;你会把孩子们弄出毛病的!”但是,并非只有小孩才会全神贯注地聆听这位叔叔的每个字眼,沉溺于他那些曲折动人的故事,大人们也往往如此。因为,只要我们习惯了这位叔叔的声音,我们就会一直想听。

在生活的诸多场合里,我们会迷恋上某个声音,迷恋上讲故事者的话语。在拥挤的办公室、在军队、在学校,以及在团聚之时,我们会依据声音的特点首先认出那些特别的人。有时,我们听他们说话已经习以为常,以至于我们想跟他们说话,并非因为对他们谈话的内容感到好奇,而仅仅是因为我们渴望再听到他们的声音。我们离不开这位叔叔,就像我们可能离不开一位好管闲事的邻居,或者离不开那类刚走上舞台,还未开口就已经把观众逗得开怀大笑的演员。在土耳其,这类叔叔也会让我们想起最受喜爱的专栏作家们,他们身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能写成故事。在真实的生活里,当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声音,习惯了这种讲故事的人之后,我们最渴望的,就是能听到讲故事的人以其独特的角度、通过他的声音来讲述我们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经验。住在楼上每天都来看望你的亲戚属于这种人;醒来后一起共度时光的战友也不例外:你如此迫切地需要他的声音,以至于倘若没有了它,世界和人生都似乎不复存在。我们应该都有这样的叔叔。

但是,碰上劳伦斯·斯特恩这样的叔叔,仍可说是四十年一遇的事情。我小的时候,我的亲叔叔总是给我们出数学难题而不是文学谜语来逗我们开心。尽管我很不情愿去应付这种没意思的测试,但仍然想证明自己有多聪明,于是拼命地想在这种狂热中找到答案。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我的叔叔有个很漂亮的妻子。我五岁时经常去看望婶婶,她美貌绝伦,就连祖母的那些旧家具、薄纱窗帘、布满灰尘的饰物都不能令其黯然减色。四十年来直到现在,想起婶婶,我仍会想起去她家玩耍的情形。她的儿子们,两个儿子都当了牙医,在尼尚塔石行医,愿上帝保佑他们。有一天,我去那个大儿子的诊所辞行,发现房子的前门从外面锁上了。我站在那里久久凝视,闻着丁香的余馨,却看到一只长着条纹的猫从格栅的间缝里挤身而出,横穿街道,进了一家杂货店。那家杂货店当时还在卖尼尚塔石最好的开胃小吃,特别是羊肉大米菜叶包。

跑题

我在上文最后一段里所谈的事情,就是所谓的跑题。特里斯特拉姆·项狄用题外话拼凑出他的故事,而且因为题外话这东西我们都讲,所以在日常的语言里,我们觉得没有必要给它起个新名字。在《项狄传》这本书里我们从未了解特里斯特拉姆·项狄的生平和见解,只是到了小说结尾时,我们才看到有关特里斯特拉姆的出生情况。然后,在大家还没来得及注意他时,他又从小说的场景里消失了。斯特恩的主人公似乎可以永远谈论他出生世界的历史、他的父亲对出生以及人生的总体看法。但是,他不会在一个主题上逗留时间过长。他像一只快乐的猴子,从一个树枝荡到另一个树枝,从不停止,从一个主题跳到另一主题,永远向前。

大多数时间里,读者的印象都是斯特恩不知道他的小说会往哪里发展。但是有很多勤勉的评论家,如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Victor Shklovsky)[2],都已从文本的某些线索以及该书的叙事结构着手,来证明斯特恩对这部小说进行了最精心的策划。因此,让我们来看看,小说第八卷第二部分叙述者就这一主题是怎样说的:今天的世界上,给作品写开头有几种不同方式。我相信我选择的是所有方式里最佳的一个,至少它与宗教最为接近。因为,我所做的就是写下第一个句子,然后把第二句交给无所不知的上帝去完成。

整个故事都遵循着同样的逻辑,永远跑题——跑题跑得如此频繁,我们简直都可以说,该书的主题恰恰就是跑题。但是,如果斯特恩能猜到,或许有些像我这样的家伙会强迫他在此问题上说个究竟,他就会马上又去改变主题。

那么什么是主题?

如果小说家跑题,我们会觉得厌烦。我们就喜欢那样去抱怨。毕竟,只要我们厌倦了某部小说,我们就会说它脱离了主题。但是,某部小说失去吸引力,原因很多。有些读者直打哈欠,是因为小说喜欢长篇大论地描写自然;有些人觉得乏味,是因为性方面的内容太少,而有些人却恰恰相反。有些人会觉得极简约派的小说家们令人烦恼不已,有些人则抱怨作家对于混乱的家庭细节给予了太多关注。一部小说能否引人入胜,并不在于上述几种性质的存在与否,而取决于作者的风格和技巧。换言之,小说可能关乎一切。《项狄传》就是这种类型的书:一本关乎一切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