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海岛(第2/3页)

自1980年代起,马尔马拉海开始遭受污染,土耳其最大的岛屿布约克卡达不再只是有钱人的宵夜之所,他们的欧式着装曾仿佛总是在不经意间,显示着他们的身份阶层。1958年夏季的某个下午,我和父母搭乘一艘豪华游艇,前往布约克卡达海滨参加一个聚会。我记得那时,我看到许多美貌女子穿着泳装躺在海滨,身上抹着厚厚的防晒油。富豪们彼此招呼着,怡然地谈笑着。身着白色制服的侍应生,用碟子为他们端来饮料和鱼子面包。而黑贝里亚达则是海军学院的所在地,深受军人家庭或是官僚阶层的喜爱。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对我来说,布约克卡达显得更高贵些的缘故。当我漫步街道,看着那些从欧洲进口的奶酪,黑市来的威士忌,听着从安纳托利亚俱乐部涌出的音乐和人们闲聊的笑声,会觉得这才是“真正富豪”的消闲之地。儿时起,自卑和贪婪常使我非常留意不同阶层的差别;进口摩托车与普通摩托车马力之间的差别;游客来到这里以后,那些坐上马车的绅士与步行者之间的差别;自己上街买东西的妇女,和那些有人代劳、为她们做这些事情的优雅女士间的差别。

除了他们那奢华的公寓、美丽的花园、高大的棕榈树和柠檬树之外,只有一样东西,能使得这度假胜地的氛围迥异于伊斯坦布尔的任何其他地方——那就是马车。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只要有机会坐到马车车夫旁边,我都会欣喜异常。在自己花园中玩的时候,我也会一面模仿着马车铃声、马蹄嘚嘚的声音,一面打着车夫的手势。四十年后,在这些度假岛上,我和女儿玩着相同的游戏。四轮马车和往昔依旧相同,便宜、安静、实用。要喜欢它们,你就必须学会适应弥漫在市场、拥挤的街道以及车站等处的浓烈的马屎味——要学着适应,甚至去喜欢它,直到你能辨别出它来。这样,旅途之中,在马匹疲惫不堪甚至遭到无情鞭笞后,不失优雅地扬起尾巴,将一团热气直冒的家伙拉在林荫道上时,你才能够像孩子一样开心地哈哈大笑。

直至19世纪初,这些岛屿还只是希腊牧师和神学学生以及渔夫们的过冬之地。1917年革命后,白俄罗斯人开始涉足这些岛屿。于是村落逐渐出现,灯红酒绿的饭店和夜总会遍布岛上。后来,黑贝里亚达海军学院在此建立,随之而建的还有几家结核病诊所。城市里的犹太人社区全部迁至布约克卡达,亚美尼亚人则迁往科纳里。再后来,另一些人涌入这里,为游客服务。尽管度假岛越来越拥挤不堪,但其基本面貌却未曾改变。

1999年的伊兹米特(İzmit)大地震,整个度假岛也都感觉到了,人们都非常清楚,下一次大地震将会距此更近。自那以后,岛上就日渐荒凉了。我喜欢遐想秋天岛上的情形。中小学收假开学了,旅游旺季即将结束,面对空寂的花园,我可以陶醉地沉浸在哀伤之中。我喜欢遐想它的夜初时分,还有冬季。

去年,正值秋季,我徘徊在黑贝里亚达空无一人的花园和回廊中,回忆起孩提时代,我是如何狼吞虎咽地吃着那些无花果和葡萄。家家户户在回到伊斯坦布尔以前,已来不及摘取。此刻,我怀着哀伤的愉悦,走在这些人家空寂的花园中。过去我们也是无缘相熟,只是远远的知道彼此——我踏上他们的楼梯,在秋千上晃荡一会,从他们的阳台上欣赏着外面的景物。去年,在这里漫步之后,我就像儿时那样,从这面墙跳上那面墙,进到了伊斯梅特帕夏的房间内。以前我只来过这里一次。我模糊记得,四十五年前我曾和父亲来过这里。当时,这位前总统把我抱在他的腿上,还亲了我。如今,这个房间的墙上,贴满了帕夏从政期间的照片,旁边还有些休假时拍的照片。上面的帕夏身穿有着吊带的黑色泳衣,正从划艇上一跃而起,跳进海里。此刻,房间内寂静、空荡,使我哀伤得几近绝望。它们像极了夏末之时,笼罩在黑贝里亚达房屋四周的氛围。屋内的浴缸、水池、厨具、水井、蓄水池、地板、古旧的碗柜、窗棂,还有许多其他诸如此类的物什,都沉浸在淡淡发霉的味道、灰尘和萧条之中。每件事物,都使我忆起了那个不再属于我们的家庭。

每个夏季,8月末到9月初,成群的南飞鹳鸟从巴尔干半岛笔直地掠过岛屿上空。此刻,一如儿时,我走入花园,这些朝圣者的羽翼振翅而飞,却几乎听闻不到任何声音。这使我体味到一种奇异的坚韧。孩提时代,在最后一群鹳鸟飞过两周后,我们就会百无聊赖地启程,返回伊斯坦布尔。一回到家中,我立刻就从窗边拿起被晒得褪色的报纸。读着三个月前的旧报道,我会陷入恍惚之中,想:时间过得真慢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