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我的父亲(第2/2页)

我喜欢他带我去看电影,也喜欢和大家一起看电影时听到他的评论;我喜欢他跟我讲自己杜撰的那些关于白痴、恶魔和无魂人的笑话,就像喜欢听他谈论一种闻所未闻的新水果,一座他刚去过的新城市,一些最新消息和一本新书;但我更喜欢他爱抚我的时刻。我喜欢他带我去兜风,因为在车里,和他在一起时,我至少会有那么一小会儿觉得永远不会失去他。他开车的时候,我们彼此无法对视,因而他反倒会像对朋友那样同我讲话,我们会谈到一些比较复杂、微妙的话题。过一会儿,他会停下这个话题,讲讲笑话,打开收音机,顺便聊聊我们听到的那些歌曲。

但是,最令我高兴的是和他如此靠近,能依偎着他,待在他身边。中学时光,甚至大学的头两年,是我人生最低沉的时候。那时我多么渴望他能回到家中——尽管这一点我自己也无法做到,我希望他能与我和母亲坐在一起,聊一聊可能让我高兴的话题。孩提时代,我喜欢爬到他腿上,或者躺在他身边,嗅着他身上的气息,触摸他。我还记得我们在黑贝里亚达的情景。那时我很小,他教我游泳:当我沉入水底,扑腾个不停时,他会一把抓住我,让我兴奋不已。那倒不是因为如此我就能张嘴呼吸了,而是因为,我可以张开胳膊抱住他,不想再回到水里,嘴里一面大声喊着,“爸爸,别放开我!”

但他确实已经离开了我们。他走得很远,去了别的国家、别的地方,去了世界上不为我们所知的一隅。曾几何时,他躺在沙发里读书,眼睛却常常离开书本,随思绪四处游荡。就是那时,我明白了,在这个我管他叫父亲的男人体内,隐藏着另一个我无法触及的存在。我猜他正沉浸在别样生活的白日梦中,这让我开始感到有些不安。他有时会说:“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颗无缘无故射出的子弹。”基于某种原因,此话令我气恼。我还常常因为诸如此类的事情生气。我不知道谁是对的。也许当时我也很想逃避。但我还是很喜欢看他播放勃拉姆斯第一交响曲的录音带。他充满激情,好像握着指挥棒站在想像中的乐团面前。在竭尽一生的时光寻求愉悦、逃避困顿之后,他对自我放纵只是虚掷光阴感到了悲痛,并开始怨天尤人,这让我十分难过。在二十多岁时,我在很多时候会对自己说,“我千万不要成为他的翻版”。然而在另一些时刻,我又会因为自己无法像他那样快乐、安逸、无忧无虑、英俊潇洒而苦恼不堪。

很久以后,我把一切抛诸脑后,不再对从不斥责、压制我的父亲感到气恼或忌妒。这时,我才慢慢明白(并且承认),我们之间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这是必然的。时至今日,每当我埋怨一个白痴或诸如此类的人,或埋怨侍者,或不小心咬破自己的上嘴唇,或将尚未读完的书扔到一边,或亲吻我的女儿,或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或与某人玩笑逗乐,我都能看到自己在模仿父亲。这倒不是因为我的臂膀、双腿、手腕或背上的胎记都和他如出一辙,而是由于某些连我都害怕(恐惧)的事情,它们时刻在提醒我,童年时代我是那么渴望自己更像他些。每一个人的死,都是从他父亲的死开始的。

[1]杰纳普·谢哈贝丁(1870—1934),土耳其作家、诗人,曾受瓦莱里等法国象征主义诗人的影响。——中译注,下同

[2]帕慕克父亲的名字。

[3]即凯末尔(1881—1938),土耳其第一任总统,阿塔图尔克是人们对他的尊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