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中心

小说的中心是一个关于生活的深沉观点或洞见,一个深藏不露的神秘节点,无论它是真实的还是想像的。小说家写作是为了探查这个所在,发现其各种隐含的意义,我们知道小说读者也怀着同样的精神。当我们第一次想像一部小说时,我们也许会有意识地想到这个隐秘的中心,知道我们正为了它而写作—但有时候我们对它也许一无所知。有些时候,一次现实生活的历险,一种以直接经验获得的世界真相看起来也许比这个中心更为重要。在别的一些时候,个人的冲动,从道德或审美层面再现他人生活、人们、团体、社会的愿望显得如此重要,我们情愿忽视自己是在为了这个中心写作这一事实。我们所讲述的事件的暴力、美、新奇和难料甚至也许会让我们根本忘记我们正在写作的小说还存在一个中心。小说家—有些人偶尔为之,别的人则经常如此—在前往故事结尾的过程中,兴奋、无情、直觉地从一个细节、观察、物品和意象转到下一个,几乎想不到我们正在写作的小说有一个隐秘中心这样的事实。写作一部小说也许可比作穿越一片森林,我们热心关注每一棵树,登记并描述每一个细节,好像关键就只在于讲述故事,以穿越整个森林。

但是,无论我们如何受到景观中树林、建筑和江河的吸引,或者无论我们如何迷恋每一棵树或每一座悬崖的神奇、奇特和美,我们仍然不会忘记这片景观之中深藏着某种更为神秘的东西—它比其中包括的所有单个树木和物品的总和更加深刻,更加有意义。偶尔,我们也许明确地感受到这一点,而有时候我们的意识则伴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忧虑。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小说读者身上。文学小说的读者知道景观里的每一棵树—每个人、物品、事件、轶事、意象、回忆、信息片段和时间跳跃—被安置在那里以指向更深的意义,指向位于表面之下某个地方的隐秘中心。小说家也许在书中融入一些冒险故事和细节,因为他实际体验过这些,或者因为他在现实生活中偶尔与之相遇,受到了吸引,或者只是因为他能够如此美地将之想像出来。但是文学读者知道,小说中呈现的所有这些成分之所以能够以其美、力量和逼真的属性发挥效能,是因为它们指示一个隐秘中心,而且读者行进在书中的时候也是在追寻这个中心。

作者还把小说的中心当做启发创作灵感的直觉、思想或知识。但是小说家们也知道,在写作过程中,这种灵感会改变方向和形态。通常在小说完成之后,中心才会呈现。许多小说家从一开始感知到中心只是一个主题,一个以故事形式传达的观念,并且他们知道,随着小说的推进,他们将发现并揭示其中无法回避又含混不清的中心的更深刻意义。随着写作的进展,不仅是单个的树木,连其交叠的枝干和叶片也得到细心的描摹。作家关于隐秘中心的观念开始发生改变,就像读者关于隐秘中心的观念也会在阅读过程中发生改变。阅读小说是决定真实中心和真实主题的行为,同时也是从表面的细节中获取快乐的行为。探索中心—换言之,即小说的真实主题—看起来比这些细节重要得多。

例如,博尔赫斯在为麦尔维尔的《书记员巴特比》写的序言中描写读者如何逐渐到达《白鲸》的核心。“首先,读者也许会认为小说主题是捕鲸者们的艰苦生活。”《白鲸》的开头几章确实像社会批评小说,甚至像新闻报道,充满了捕鲸的细节和鱼叉投射员的生活细节。“但是继而,”博尔赫斯说,我们想到“小说的主题是亚哈船长的疯狂,他一心追杀并要毁灭白鲸。”实际上,《白鲸》中间的一些章节倒像心理小说,分析了一个雄健有力、满怀愤怒者的独特性格。最后,博尔赫斯提醒我们,真实的主题和中心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故事一页接一页进展下去,直到它展示了宇宙的各种尺度。”

小说所叙述的故事及其中心之间的距离显示了小说的精彩和深度。《白鲸》就是这样一部杰作,我们在其中持续感到中心的存在,不断追问中心在何处,不断改变我们的想法以回答追问。这其中的一个原因如果是小说景观的丰富性及其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另一个原因就是:即使最伟大的小说家—最训练有素的工匠和最谨小慎微的规划师—在创作的过程中也在不断精炼自己关于小说中心的观念。

小说家在他自己生活的细节和他的想像里发现了丰富的材料。他写作是为了探索、发展并深入揭示这些材料。小说家希望在作品中传达的深沉的人生观—我称之为中心的洞见—呈现于细节、整体形态和人物性格之中,这些内容都是在小说写作过程中发展出来的。我已经讨论过E.M. 福斯特的观念—在小说成形过程中,主要人物接管并主宰小说的方向。但是,如果我们必须相信写作过程中存在一种神秘因素,我们应该更为合理地认为,这个神秘因素就是中心,是它接管了整个小说。就像感伤—反思性的读者在小说中前行时试图猜测中心到底在何处,有经验的小说家知道随着自己的创作,中心将逐渐呈现,其作品最具挑战性、最有价值的层面就是寻找这个中心并将之带入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