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是我,奥斯曼大师(第4/9页)

注意到在宝库中缓缓漂移的一支蜡烛朝我接近时,我忙把面前的画集放到一边,随手打开了一本侏儒不久前搬到我身旁的卷册。它也是为君王们编辑的一本特别画册。我看见两头鹿分别站在绿色的矮树丛两端,深情地对望,一旁观望它们的豺狼又嫉又恨。我翻到下一页:栗色和枣红色的马匹,只可能出自赫拉特的前辈大师之手——它们是多么的壮丽!我又翻过一页:一位正襟危坐的政府官员从一张七十年前的图画中,踌躇满志地向我问候。从他的面孔我分辨不出他是谁,因为他看起来像任何人,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然而,画中的氛围、坐姿男子胡子中的多样色调,却唤起了什么。我的心脏猛跳,我认出了这张作品中精致的手部出于何人。我的心远比我的头脑更早察觉,只有他才画得出这么华美的一只手:这是贝赫扎德大师的作品。仿佛一道光芒从画中倾泻而出,照亮了我的脸。

过去我曾经见过几次贝赫扎德大师的绘画。然而,也许因为几年前我并非单独欣赏,而是与一群前辈大师共同观画,也许我们不能确定那是否为贝赫扎德大师的真迹,所以当时没有像现在这般内心感到震慑。

湿霉沉重的黑暗宝库似乎亮了起来。这只秀丽的手,使我联想起刚才看到的那条印着爱痕的纤细臂膀。再一次,我赞美真主在我失明之前,为我展现了如此辉煌之美。我怎么知道自己即将失明?我不知道!黑手执蜡烛,望着图画,朝我侧身走近。我感觉或许可以把这样的直觉告诉他,然而,口中却吐出了别的话。

“看看这只手画得多么惊人。”我说,“是贝赫扎德的。”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黑的手,仿佛握住一位学徒男孩的手;年轻的时候,我极宠爱这些柔软、嫩肤、美丽的学徒男孩。他的手平滑而结实,比我的手温暖。手腕的内侧宽大又细致,让我一阵激动。年轻时,我时常把年幼学徒的手握入掌中,慈爱地望着他迷人、惶恐的眼睛,然后才开始教他握笔的方法。我用同样的眼神望着黑。从他的瞳孔里,我看见了他举在手中的烛火。“我们细密画家都是兄弟,”我说,“然而,如今一切都将画上句号了。”

“怎么讲?”

当我说出“一切都将画上句号了”时,心中带着大师对失明的渴求。一名伟大的大师,为一位君主或诸侯奉献生命,遵循昔日风格在画坊创作无数经典,甚至为这个画坊树立了自己的风格。然而,他也深明,一旦他的君主失掉最后一仗,新的统治者将跟随劫掠部队而来,解散画坊,拆散装订的书册,让书页四散失序,鄙视破坏所有的一切,摧毁一切他长久信仰、劳苦追寻并深爱如子的精微细节。但我必须以不同的方式向黑解释。

“这幅画是描绘伟大的诗人阿布杜拉·哈特非。[20]”我说,“哈地非是一位了不起的诗人。君王伊斯玛仪占领赫拉特后[21],众人连忙涌入宫中阿谀谄媚,他却选择了呆在家里。结果,君王伊斯玛仪亲自移驾前往他位于郊区的家中拜访。我们之所以知道画里的人是哈特非,并不是因为贝赫扎德画出了哈特非的脸,而是根据肖像下方的说明文,不是吗?”

黑望着我,用漂亮的眼睛回答“是”。“看见画中诗人的面孔时,”我说,“我们明白它可以是任何人的脸。如果阿布杜拉·哈特非,愿真主让他的灵魂安息,出现在这里,我们绝对不敢奢望能凭这幅画中的脸认出他来。不过,我们可以依据整体的图画确认他是谁:构图的气氛、哈特非的姿势、颜色、镀金,以及贝赫扎德大师勾勒的精美手部,立刻就能想到这是一位诗人的画像。因为在我们的艺术世界里,意义胜于形式。但是,若我们开始模仿法兰克和意大利大师,用他们的风格绘画,就像苏丹陛下委托你的姨父编辑的手抄本那样,这时候,意义的支配将会终结,而形式的统治就此开始。虽然如此,通过法兰克的方法……”

“我的姨父,愿他永远安息,被谋杀了。”黑鲁莽地说。

我轻轻抚摸我掌中的黑的手,好似恭敬地抚摸着一位年轻学徒的小手,想像有一天它会画出经典名作。我们安静而虔诚地欣赏了一会儿贝赫扎德的杰作。稍后,黑把手从我的掌中抽走了。

“我们略过了前一页的栗色马,没有检查它们的鼻孔。”他说。

“什么也没有。”我说,翻回前一页让他自己看。那些马的鼻孔没有丝毫特别。

“我们什么时候才找得到有奇怪鼻孔的马?”黑孩子气地问。

深夜直至清晨之前,我们从一堆深浅绿色的波纹丝绸下,翻出一个铁箱,在里面找到了传说中君王塔赫玛斯普的《列王记》[22],并把它搬了出来。然而那时,黑早已蜷身熟睡,躺在一条乌夏克红地毯上,浑圆的脑袋枕着一个珍珠镶绣的枕头。而多年后再度瞥见这本传奇之书,我立刻明白了,对我来说,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