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是我,奥斯曼大师(第3/9页)

我这样一位年老大师如此热情与兴奋,黑和侏儒究竟能明白几分?我继续打开新的书册,翻阅其中的书页,我可以察觉到千百座大小城市里千万个插画家内心深沉的悲苦,他们每个人都拥有独特的气质,每个人的画作都听命于不同的残酷君主、大汗或首领。每个画家都展现了无比的才华,而每一个人,也都同样臣服于失明。我随手翻开一本展示各种酷刑手段和刑具的原版手抄本,满怀羞辱,望着书中的内容,不禁感受到在我们漫长学徒生涯中必经的责打痛楚,那长尺的鞭打,打得我们满脸通红,或是用大理石制的磨光石敲击我们的光头。我不懂这样一本可怖的书为什么会出现在奥斯曼皇家宝库:尽管对我们而言,刑讯拷打是为了维护安拉在世上的正义、由法官监视执行的必要手段,然而异教徒旅行家视其为我们残酷与邪恶的证明,为了取信于他们的信徒同胞,他们找来一些寡廉鲜耻的细密画家,以几块金币的代价要他们作践自己,制作这种图画。我深感难堪,这位细密画家显然享受着某种堕落的快感,描绘各种酷刑场景:笞跖刑、杖打、钉十字架、吊脖子或脚、挂钩刑、木桩戳刺、人球大炮、拔指甲、绞刑、割喉、喂饿犬、鞭打、装袋、重压、浸泡冰水、拔发、碎指、细刀剥皮、切除鼻子,以及挖眼。真正的艺术家如我们,整段学徒生涯经历过无数残酷的笞跖刑、任意的掌掴和捶打,只为了让易怒的大师发泄自己失手画歪线条的怨气;更别提好几个小时的杖打和尺鞭,只为了消除我们内心的恶魔,让它重生为灵感的邪灵。只有真正的艺术家如我们,才能在描述笞跖刑和拷打时,感受极致的快乐;只有我们,才能带着为孩童的风筝上色的欢愉,为这些刑具着色。

几百年之后,人们会欣赏我们制作的手抄本中的图画,尽管他们渴望看得仔细一点,但又缺乏耐心。赏画的过程中,他们或许能感受到我此刻在这间冰冻的宝库检视图画时感受到的羞辱、喜悦、深沉的痛苦和欢乐,但他们永远无法真正了解我们的世界。我用冻得发麻的苍老手指翻动书页,拿着可信的珍珠母贝镶柄的放大镜,像一只老迈的鹳鸟横越大地般,左眼滑过一幅幅图画。尽管底下的景色极少能令我感到惊奇,但偶尔还是能从中看出令人赞叹的新事物。从这些多年来不见天日、时有传奇经典的书页中,我逐渐得知哪一位画家从谁那儿学到了什么;在哪位君王的哪间画坊,首先发展出如今我们称为“风格”的技巧;哪一位著名的大师曾经为谁工作;以及,举例而言,在中国的影响下,从赫拉特蔓延至全波斯的中国式卷云,原来也已传到了大不里士。偶尔我会放任自己惊叹:“啊哈!”然而,我的内心深藏着一股无法与你们分享的忧伤,一股对于所有画家的痛惜与悲叹。这些漂亮、圆脸、利眼、纤瘦的画家们,为了艺术,在学徒时期就饱受鄙夷、折磨及大师的责打,尽管如此,他们仍满怀热情与希望,喜悦地沉浸于对大师的仰慕,享受着大师的赞赏关怀,分享彼此对绘画的挚爱,直到长年的劳苦后,终究不得不屈服于默默无闻和失明的结局。

忧伤与痛惜的心情,引领我进入了一种敏感而纤细的心灵世界。多年来为苏丹陛下绘制战争与节庆,使得我的灵魂早已悄悄遗忘了这种状态存在的可能。在一本图集中,我看见一个红唇细腰的波斯男孩腿上放着一本书,和我此刻拿着书的姿势一模一样。它提醒了我一个真理:世界之美属于安拉。只不过,追求黄金和权力的君王们总是忘记这个真理。另一本图集中,有一幅伊斯法罕年轻大师所绘的图画。我含着泪,凝望面前一对青春洋溢的情侣彼此爱恋,不禁联想到自己手下俊美学徒们对绘画的充沛热爱。一位纤足、皮肤白里透红、柔弱而女孩子气的青年,露出一条让人一见就想亲它的细致臂膀,旁边一位樱桃口、杏仁眼、柳枝身、花蕾鼻的秀丽少女,则惊异地凝望着年轻人在自己漂亮的手臂上,烙下三枚小而深的痕迹——仿佛三朵迷人的小花——以证明他对她的爱情与仰慕是多么强烈。

莫名地,我的心跳加速,心怦怦直跳。好像六十年前刚当学徒时,看见一些大不里士黑墨风格的春宫图,上面画着皮肤净白的俊美男孩及乳房瘦小的苗条少女,我的前额冒出点点汗珠。我回忆起曾经有一次,当时我已经结婚几年并刚刚成为大师,有人带来一位天使面孔、杏仁眼、玫瑰花瓣皮肤的漂亮少年,介绍他为学徒候选人。看见他时,我心中涌起对绘画的热爱及深邃的思想。那一瞬间,一股强烈的冲动告诉我,绘画其实无关乎忧伤与痛惜,而是我此时体验的这股欲望。如何把这股欲望首先转化为对真主的爱慕,进而转化为对真主眼中世界的爱恋,则要仰赖艺术大师的才华。这股冲击如此强烈,使我狂喜地感到过去的一切全部重新回来了:我花费在绘画板前直至弯腰驼背的所有岁月,学习过程中默默承受的所有鞭打,为了追求失明在绘画上奉献的终生心力,以及不仅自己饱受、更加诸于别人身上的一切创作痛苦。仿佛观看着某种禁忌之物,我带着同样的狂喜,安静地凝望着这幅动人心弦的图画。我望着它良久,移不开目光。一颗泪珠从我的眼眶滚落脸颊,滑入了胡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