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我的名字叫黑(第3/7页)

杰兹米老爷把暖炉放进了墙上的壁龛。

“书都放在什么地方?”奥斯曼大师轻声问。

“你指的是哪些书?”侏儒说,“是从阿拉伯来的书呢,还是库法体[3]《古兰经》;是雅勿兹·苏丹·赛里姆陛下——天堂的居民——从大不里士带回来的书呢[4],还是被判处死刑的帕夏们充公的书;是威尼斯使节呈献给苏丹陛下祖父的书呢,还是征服者苏丹穆罕默德时代的基督教书?[5]”

“三十年前,君王塔赫玛斯普送给崇高的苏丹赛里姆——天堂的居民——作为贺礼的书。[6]”奥斯曼大师说。

侏儒带我们来到了一座巨大的木制橱柜前,奥斯曼大师略微焦躁地打开了橱门,望向面前的书册。他翻开一本,先瞄了一眼书末题记,然后一张一张翻阅书页。我们两人一起惊诧地凝视面前的工笔细画,画中是眼睛微凹的大汗。

“成吉思汗、察合台汗、拖雷汗与中国的皇帝忽必烈汗。[7]”奥斯曼大师念道,他合起书,拿下了另一本。

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一张精美绝伦的插画,内容描绘受到爱情鼓舞而产生力量的法尔哈德,正把挚爱的席琳连人带马扛上肩膀带走。为了传达恋人间的热情与哀愁,画家用凄绝的颤抖笔触,悲伤地画出山上的石头、天边的云朵,以及三棵高贵的柏树,目睹法尔哈德被爱冲昏头的行为。画中落叶上泪水的滋味与忧愁立刻撼动了奥斯曼大师和我。这个动人的场景,在伟大画师的营造下,并不是要展现法尔哈德的男子气概,而是想表达他的苦恋心情如何顷刻间感染了整个世界。

“八十年前大不里士的仿贝赫扎德之作。”奥斯曼大师一边说,一边把书放了回去,打开了另一本。

这幅画选自《卡里莱与笛木乃》[8]故事中的一个场景,一只猫与一只鼠被迫为友。草原上有一只鼠,被地面的一头貂和天上的一只鹰夹杀,情急之下找到一只受困猎人陷阱的猫为救星。它们达成协议:猫假装是鼠的朋友,亲昵地舔它,借此吓退貂和鹰;反过来,鼠则小心打开兽夹,把猫解救出来。我还来不及体察画家的感情,大师已经把书塞回其他书册旁边,随手又打开了另一本。

这张愉快的图画中有一位神秘女子和一个男子:女人优雅地打开一只手问问题,另一只手环抱着绿斗篷下的膝盖。男人转头朝向她,专心聆听。我贪婪地注视着这幅画,嫉妒他们之间的亲密、爱情和友谊。

放下书本,奥斯曼大师翻开了另一本书的一页。波斯和图兰人的骑兵军队——永远的宿敌——全副武装穿上了铠甲、头盔、护胫,带着弓箭和箭筒,骑上威武、传奇的武装骏马,在一场激烈的生死决战展开之前,两军士兵整齐地列队站在黄土飞扬的大草原上,直直地竖起手里的长矛,色彩斑斓的庞大阵仗互相对峙,耐心地看着指挥官们的决斗。我正想告诉自己,无论这幅画是一百年前还是当今所绘、无论它的主旨是战争或爱情,一位信仰坚决的艺术家在图画中真正传达的意念,是他与自己的意志力及绘画热情的争战,并打算进一步说明,这位细密画家其实是在描绘自己的耐心,这时奥斯曼大师却说:

“这里也没有。”同时他合上了沉重的书卷。

我们在一本画集的书页中看见了一幅风景画,卷曲的云朵缭绕着叠翠山峦,绵延不绝。我想这幅画,是画家看着这个世界,却把它描绘成了另一个世界。奥斯曼大师讲述道,这幅中国绘画可能是从布哈拉传到了赫拉特,从赫拉特传到了大不里士,最后再从大不里士流入到了苏丹陛下的宫殿,一路上夹在一本一本的书中,一会儿装订成册,一会儿又拆散,最后终于和别的图画一起重新装订成册,结束了从中国到伊斯坦布尔的旅程。

我们看见了各种战争与死亡的图画,一幅比一幅更为骇人而精致:鲁斯坦姆与马赞德兰国王对峙[9]、鲁斯坦姆攻打阿夫拉西亚布[10]的军队,以及鲁斯坦姆身着盔甲伪装成一位神秘的陌生战士……另一本画集中,我们看见了断肢残骸、染血的匕首、眼里泛着死亡幽光的哀伤士兵、军人们切洋葱似地互相砍杀,从图中我们辨认不出是哪些传奇军队。奥斯曼大师——天晓得是第几千次了——观看着霍斯陆偷窥席琳在月光笼罩的湖里沐浴、分离多年之后再次相见时激动昏厥的爱侣蕾莉与马杰农[11],以及一幅活泼的图画,画中描述在众多花鸟树木的簇拥下,萨莱曼和埃伯萨尔私奔逃到世界尽头,定居在一座幸福小岛。[12]诚如一位真正的伟大画师,他忍不住叫我注意图画角落的奇特之处,甚至包括拙劣的作品。这些奇特之处或许是画家的才艺疏浅使然,或许是为了调和颜色而成:霍斯陆与席琳聆听着贴身婢女讲述动听的故事,但是,看那里,怎样一个悲伤怀恨的画家,会多余地让一只不吉利的猫头鹰蹲踞在了树枝上?一群埃及女人剥着可口的橘子,却因为贪看俊美的优素福而割伤手指[13];然而是谁,在她们之中混入了一个身穿女人装束的漂亮男孩?那位描绘伊斯凡迪亚尔被箭刺瞎的细密画家,是否料到日后自己也会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