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我是你们的姨父(第4/6页)

举起墨水瓶,他使尽全力猛砸向我的脑袋。

重击的力量使我踉踉跄跄地向前跌出。我感到一阵恐怖的剧痛,感受到了一种完全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痛楚。一下子,我的疼痛仿佛笼罩了整个世界,这世界也变得一片苍白。尽管我心里清楚他的攻击是蓄意的,可是,那一击之后——或者是因为那一击——心中另一块不太灵光的部分,以一种可悲的善心,想要对意图谋杀我的疯子说:“天哪,你错杀我了。”

他再度举起墨水瓶,狠狠槌下我的脑袋。

这一次,就连我心中那不太灵光的部分也明白这不是错误,而很可能是即将结束我生命的疯狂与愤怒。这种状况让我惊恐万分,我开始用尽力气痛苦地高声哀号。如果要画出我的号叫,那它就会是绿绿的颜色。然而我知道,夜晚的黑暗中,在空旷的街道上,没有人听得见它的嘶喊,也没有人看得见它的色彩,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被我的哀号吓了一跳,迟疑了一会儿。刹那间我们四目相对。我可以从他的瞳孔里看出,尽管恐惧而怯懦,他仍决定听任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不再是我认识的细密画大师,而是一个来自远方的、连我的话都听不明白的、坏透了的陌生人。这种感觉把我此刻的孤独延长成了几个世纪。我想抓住他的手,如同拥抱这个世界,但却没有用。我乞求,或者以为自己是开口说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求你不要杀我。”像是在梦中,他似乎没有听到我在说话。

他再次拿墨水瓶砸向我的脑袋。

我的思想,我面前的事物,我的记忆,我的眼睛,因为我的害怕而全都融合在了一起。我分辨不出任何一种颜色,接着,我才明白,所有的色彩全变成了红色。我以为是血,其实是红色的墨水;我以为他手上的是墨水,但那才是我流个不停的鲜血。

在这一刻死去,对我而言是多么的不公平,是多么的残酷,又是多么的无情。然而,那正是我年老而血迹斑斑的脑袋慢慢带我前往的结论。接着我看见了。我的记忆如同外头的积雪般一片惨白。我的头在我的口中痉挛发痛。

现在我应该向你们描述一下我的死亡了。也许你们早就了解了这一点:死亡不是一切的结束,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正如每本书上都提到的那样,死亡却疼痛得令人难以置信。感觉不只是我碎裂的脑壳和脑子,好像身体的各个部位都纠缠在了一起,全都融成了一团,在痛苦中扭曲着。要忍受如此无止境的剧烈痛楚显得是那么的难,我内心的一部分选择了惟一的方式——忘记疼痛,只想寻求一场甜甜的睡眠。

临死前,我记起了自己年少时听过的一个叙利亚神话故事。一个独居老人,一天半夜醒来,从床上起来倒了杯水喝。当他把杯子往茶几上放时,发现原本摆在那里的蜡烛不见了。去哪里了呢?一丝微弱的光线从房里透隙而出。他循着亮光,转身回到卧房,却发现有个人拿着蜡烛躺在他的床上。他问:“你是什么人?”“我是死亡。”陌生人说。老人一下子神秘地静了下来。“所以,你来了。”他接着说。“是的。”死亡满意地回答。老人坚定地说:“不,你只不过是一场我没做完的梦罢了。”老人倏然吹熄陌生人手里的蜡烛,一切都消失在了黑暗中。老人爬回自己的空床,继续睡觉,然后又活了二十年。

我知道这不会是我的命运。因为他再次拿墨水瓶狠砸了我的脑袋。剧痛难耐之中,我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头部所受的击打。他、墨水瓶以及被烛光微微照亮的房间现在就已经逐渐模糊远去了。

尽管如此,我知道我还活着。因为我还想要攀附住这个世界,还想要远远地逃离,因为我的手和臂膀为保护我的脸和血流如注的头还做了许多的动作,因为我好像曾一度咬住了他的手腕,因为墨水瓶还砸中了我的脸。

我们大概还缠斗了一会儿,如果算得上是缠斗的话。他既强壮又激动,把我仰天打倒在地。他用膝盖压住了我的肩膀,把我紧紧地钉在了地上,一面用极为不敬的言语不停地对我这个濒死的老人说着些什么。也许因为我听不懂,也听不到他的话,也许因为我不喜欢看他那双血红的眼睛,他又狠击了我的头一次。他的脸、眼睛和身上一片艳红,沾满了墨水瓶中溅出的墨水,以及我猜想,沾满了我身上溅出的鲜血。

想到自己在世上最后见到的竟是这与我敌对的男人,我悲伤万分地合上了眼睛。刹那间,我看见一道柔和温暖的光芒。光线舒适而诱人,如同睡眠一般,似乎可以马上化解我所有痛楚。我看见光里有一个形体,孩子气地问:“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