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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我,”她说:“我想把她的脸洗干净,免得她的父亲看见血迹。”

我站在她的身后,把女孩抬起来。她的肩膀很纤细,腋窝温暖、线条细致。我望着亲爱的嘉娜,她充满母性光辉,体贴慈悲地清洗女孩的脸,在我看见那包香烟的小池子里舀起少许的水,温柔地清洗女孩额头上的伤口;但我却觉得,女孩会继续流血不止。女孩说,小时候,祖母就是这么帮她洗澡。她曾经很怕水,现在年纪大些非常喜欢水。不过,她就要死了。

“死去之前,我有事要告诉你。”她说:“扶我到巴士那边。”

巴士那里现在充斥优柔寡断之徒,就像我们在失去控制又令人筋疲力竭的庆典之夜尾声看到的群众一样。他们团团围住那辆翻车断成两截的巴士。有两个人漫无目的地慢慢移动,或许他们正把死者当成行李搬出来。一个拎着塑胶袋的女人撑开雨伞,站在一旁等待,好像在等候另一辆巴士到来。滂沱大雨中,我们这辆杀人巴士上的旅客和另一辆被撞烂巴士的部分乘客,都想把卡在行李及尸体中一息尚存的人,从那辆变形的巴士里拉出来。垂死女孩曾经紧拉不放的那只手,位置仍和她离开时一样。

那名女孩挨近巴士,她这么做似乎并非因为哀伤,而是基于某种责任和需要。“他是我的男朋友。”她说:“我先读了那本书,走火入魔,非常害怕。我把书拿给他看,这真是个错误。他同样沉迷其中,觉得这样还不够,想去寻找那片乐土。我不断告诉他,那只不过是一本书,但他根本听不进去。我爱他,所以我们展开旅程,走过一个个城镇,接触人生的表象,追寻生命色彩中蕴藏的奥秘,追求真理,但没有成功。我们开始争吵,我回家和父母重聚,让他继续进行‘调查’,并等待结果。我的至爱终于回到身边,但他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他告诉我,那本书让许多人堕落,拖累很多不幸的人远离人生方向,更引来太多恶魔。现在,他发誓要向那本书报复,因为那本书引来太多沮丧,导致太多破碎的人生。我对他说,那本书是无辜的,向他解释还有很多书更是如此。我告诉他,他的洞察力,以及深入阅读之后得到的启发,才是最重要的,他却充耳不闻。他和那群被骗的可怜人,已经怀抱满腔复仇怒火。他提到一个名为‘妙医师’的人物,谈到他对抗那本书的奋斗,提起他对抗那些意图毁灭我们的外来文化,对抗来自西方世界的新奇玩意儿,以及对抗印刷品的全力抗战。他还提起所有钟表种类,以及饶有古风的东西、金丝雀鸟笼、手动捣碎机和绞盘。我完全听不懂,但我爱他。他被深沉的仇恨包围,但他仍是我生命的灵魂。所以我才跟着他准备到一个叫作古铎的小镇,他说商人们将在那里举行秘密集会,大家会团结起来,达到‘我们的目标’。妙医师的忠实支持者应该会找到我们,送我们去见妙医师,而现在得由你们顶替。别再背叛生命和那本书了,妙医师正在等待我们——我们化身两个年轻烹饪炉商人,我们的证件在我男朋友胸前的门袋。前来接应的那个人,身上会有OP牌刮胡皂的味道。”

女孩的脸上又爬满斑斑血迹,她亲吻并抚摸握着的嘉娜的手,开始啜泣。嘉娜扶住她的肩膀。

“我也该受责备,”女孩说:“我不配你的爱。我的男友说服我跟随他,我背叛了那本书。他没能见到你就必须死去,因为他犯了更大的错。我的父亲一定很生气,但能在你的臂弯中死去,我很开心。”

嘉娜向她保证,她不会死,然而我们相信,事实上她已经死了。她就像我们在所有电影里看到的,濒死之人永远不会马上死去。被视为天使的嘉娜,让女孩的手与死去年轻男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女孩过世了,和她的情人携手步上黄泉。

嘉娜靠近那位已经死去、头下脚上的男孩,把头伸进破碎的车窗,在他的口袋里搜寻一番。再度出现在雨中时,她的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手里拿着两张新的身分证件。

她兴高采烈的笑容,多么令人怜爱啊!我看见她饱满双唇的唇角那两个深暗的三角形,轻柔地触碰美丽的牙齿。当她展露笑颜,那两个可亲的三角形,就在她的唇角成形。她曾吻过我一次,我也吻过她一回;现在,我多么渴望,我们能在雨中再度亲吻,但她略微倒退一步,离我远了些。

“在我们共度的新人生中,你的名字是阿里·卡拉,”她念着手上的身分证明卡:“而我的名字是爱芙森·卡拉。我们连结婚证书都有。”接着,她以英文老师亲切可人的教学语调微笑补充道:“卡拉先生和夫人正前往古铎镇,参加商人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