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家 城市尽头的山头(第2/2页)

“我的孩子,你为什么不灭了炉火去床上睡啊?”爸爸半夜疲惫地回到家里生气地问道。

在街上挨了冻的爸爸看见家里烧得暖暖的还是挺满意的,只是他不愿意到了那个钟点还要消耗柴火。这话又不好明说,因此他最多说,“如果你睡觉,就熄灭炉火。”

他们用的柴火,有时是爸爸从哈桑伯父的小杂货店里买来现成劈好的,有时是爸爸用邻居的斧子自己劈出来的。入冬前,爸爸就告诉麦夫鲁特,怎么用小枯枝和报纸把炉子点燃,在附近的山坡上哪里可以找到枯树枝、旧报纸和废纸片。

刚到城里的头几个月里,爸爸卖完酸奶回家后会带着麦夫鲁特去爬他们住的库尔泰佩山。他们的家在城市的尽头,在一座半秃土山的山腰下,山上长着许多桑树和零星几棵无花果树。山脚下流淌着一条从其他山间蜿蜒而过的涓涓溪流,小溪经奥尔塔柯伊进入海峡。20世纪50年代中期,这些山坡上迁徙来了第一批家庭,他们来自奥尔杜、居米什哈内、卡斯塔莫努和埃尔津詹省的贫穷村庄。就像他们在村里时那样,这些人家的女人沿着溪流种上玉米,在溪水里洗衣服。孩子们夏天在浅溪中戏水玩闹。那时小溪还沿用着奥斯曼帝国时期留下的名字冰河,但是十五年里,从安纳托利亚迁徙到周围山坡上的人口超过了八万,外加各类大小工厂的污染,这个名字在短期里变成了臭水河。等到麦夫鲁特来到伊斯坦布尔的时候,无论是冰河,还是臭水河,都已无人记得了,因为穿城入海的小溪从它的源头到入海口全都被混凝土覆盖了,小溪也被人们遗忘了。

爸爸带着麦夫鲁特爬到的山顶上,有一个老旧的垃圾焚烧站遗址,还有赋予这个山头名字的灰烬。从这里可以看见被一夜屋迅速覆盖的其他山头(杜特泰佩、库什泰佩、埃森泰佩、居尔泰佩、哈尔曼泰佩、塞伊兰泰佩、奥克泰佩……)、城里最大的墓地(金吉尔利库尤公墓)、大大小小的工厂、汽车修理厂、作坊、仓库、药厂、灯泡厂、远处城市幽灵般的影子、高高的楼房和宣礼塔。城市的本身却在很远处,他和爸爸早上卖酸奶、晚上卖钵扎,还有自己上学的那些街区,都远远的仿佛是一个个神秘的阴影。

更远处是城市亚洲部分的蓝色山峦。遗憾的是,海峡位于这些山峦之间而无法看见。但是麦夫鲁特刚来的头几个月里,每当他爬上库尔泰佩的山顶,他都觉得在那些蓝色山峦之间,有那么一瞬间自己看见了蓝色的海洋。山坡直通大海,每个山头上都竖立着巨大的铁塔,它们肩负着向城市输电的任务。风遇到这些巨大的铁塔发出怪异的声响,在潮湿的日子里,电线则会发出让麦夫鲁特和他的小伙伴们惊恐的嘶嘶声。缠绕在铁塔上的带刺铁丝网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死亡危险”,还画了一个骷髅头,木牌上布满了弹孔。头几年里,每当麦夫鲁特上来捡拾枯枝废纸、俯瞰山下风景时,他都认为死亡的危险来自城市本身而非触电。尽管大家都说靠近铁塔是违法和不吉利的,但大多数住在这里的人都会老练地从主线上接出盗电支线。

穆斯塔法:为了让麦夫鲁特知道我们这里的生活有多艰辛,我告诉他除了库尔泰佩和对面的杜特泰佩,其他山头上至今还未正式供电。我说,六年前我和他伯父刚来这里时,没有一个地方供电、供水,或有下水道设施。我指着山下的一些地方给他看,希望他不要被伊斯坦布尔多姿多彩的生活所蒙骗而以为生活很容易。山下有奥斯曼皇帝打猎和士兵练习射击的开阔地、阿尔巴尼亚族人种植草莓和鲜花的温室、生活在卡厄特哈内的人们经营的乳品店、用石灰掩埋着1912年巴尔干战争期间死于伤寒的将士们的白色墓地。为了不破坏他的情绪,不让他败兴而归,我还指给他看了另外一些地方:他将要去上学的阿塔图尔克男子高中、为杜特泰佩足球队开辟的球场、今年夏天将要在桑树丛中开业的射灯昏暗的戴尔雅电影院、面包坊老板和建筑商哈吉·哈米特·乌拉尔及他的手下人共同出资建了四年还没完工的杜特泰佩清真寺。哈吉·哈米特是里泽人,里泽人个个面貌相似,全都有大大的下巴。我还指给他看了哈桑伯父一家去年入住的房子,那个房子在清真寺右边的山脊下面,四年前我和他伯父用沾了石灰的石头圈起那块地,去年他们在那里盖起的房子完工了。“我和你伯父六年前来这里时,这些山头全都是空的!”我说。我还告诉他,对于那些从远处迁徙来这里定居的可怜人来说,最大的烦恼就是在城里找到工作和生活,为了早上比别人更早进城,大家都在距离道路最近的地方,也就是山脚下造房子,如此一来,整个山坡很快就自下而上被一座座一夜屋覆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