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牛河 他能做到而普通人做不到的事(第3/7页)

我可能像在石头底下潮湿的地方蠢动的虫子,湿答答、脏兮兮的存在。好,这一点我就主动承认。但同时又无比富有才干、吃苦耐劳,是只顽固的虫子,绝不轻言放弃。只要有一丝线索就穷追到底,纵使是陡直的高墙也能攀爬到顶。必须把冰冷的芯重新夺回胸膛里。如今的我需要那东西。

牛河在照相机前呵哧呵哧地搓着双手,再次确认十根指头活动自如。

世间普通人能做到而我做不到的事有很多。这一点确凿无疑。打网球和滑雪都是例证。在公司里供职是,经营一个幸福家庭也是。但另一方面,我能做到而世上普通人做不到的事,也有那么几件。而且我能把那几件事做得极好。并不指望博得观众的掌声和赏钱。但总而言之,何妨露一手让世人看看。

到了九点半,牛河结束了一天的监视工作。将罐头鸡汤倒进小锅里,用便携式燃料生火加热,拿汤勺珍惜地舀着喝,和两只面包卷一起吃下去。带皮啃了一个苹果。小便,刷牙,在地板上摊开睡袋,只穿着内衣钻进去。将拉链一直拉到脖子,像虫子般蜷起身体。

就这样,牛河的一天结束了。没有堪称收获的东西。硬要说的话,就是确认了深绘里带着行李离开了这里。不知她去了何处。反正是去了某地。牛河在睡袋里摇摇头。和我无关的某地。很快,冻僵的身体在睡袋里暖和起来,同时意识变得朦胧,深深的睡眠来访了。不久那小而冰冷的芯又牢牢入驻了他的灵魂。

第二天没发生任何值得大书特书的事。第三天是星期六,也是温暖平静的一天。许多人一直睡到正午。牛河坐在窗前,将收音机放得低低的,听新闻,听交通信息,听天气预报。

十点钟前,一只大乌鸦飞来,在空无一人的大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乌鸦全神贯注地环顾四周,好几次做出点头的模样。粗大的喙在空中上下摆动,光润的黑羽毛承接着阳光,闪闪发亮。然后那位邮递员骑着红色小摩托来了,乌鸦极不情愿地展开巨大的翅膀飞去。离开时短促地叫了一声。邮递员将邮件分别投进信箱便往回赶。这下又飞来成群的麻雀。它们慌慌张张地在大门口寻觅,见四周没有像样的东西,便迅速转移到别处去了。随后又来了一只虎斑猫,好像是附近人家养的,脖颈上戴着驱蚤项圈。这只猫以前从未见过。它钻进花草枯萎的花坛里小便,之后嗅了嗅那气味。似乎不喜欢什么,一脸不快地抖着胡须,然后猛力翘起尾巴消失在房屋背后。

正午之前,有几位居民从大门出去。看他们的穿着打扮,似乎是外出游玩去了,或只是到附近买东西,非此即彼。牛河现在差不多能一一记住他们的面孔,但对这些人的人品和生活没有丝毫兴趣,甚至不曾动脑想象过大致情形。

你们的人生对你们自己而言,一定有重大意义,而且是无可替代的。这我自然明白。但对我来说却是可有可无的无所谓的东西。在我看来,你们都不过是从布景前一闪而逝的微不足道的剪影。我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一个——请不要打搅我的工作,就那样继续做个剪影好了。

“就是嘛,大梨女士。”牛河冲着眼前穿过的屁股像洋梨一般鼓着的中年妇女,用随意瞎取的名字唤道,“你不过是个剪影,没有实体。你知道吗?不过作为剪影,肉稍有点肥了。”

但这样想来想去,渐渐觉得这风景中包含的一切事物,都成了“没有意义的东西”,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眼前显现的风景或许原本就不是实体。而被没有实体的剪影蒙骗的或许恰恰是自己。如此一想,牛河渐渐坐立不安。都是关在这个连家具也没有的屋子里,日复一日秘密监视的缘故,连神经也变得不正常。他注意尽量发出声音进行思考。“早上好,长耳朵先生。”他招呼着出现在取景器里的高个儿瘦老头。那人两只耳朵前端从白发中冒出来,像两只角。“您这会儿散步去吗?走路有利于健康。今天天气又好,您请好好享受。连我也很想悠闲自在地去散步呢,但遗憾得很,我只能枯坐在这儿,从早到晚监视这萧条的公寓的大门口。”

老人上穿羊毛开衫下穿毛料裤子,脊背挺得笔直,看上去很适合牵着一条忠诚的白狗,可惜公寓里禁止养狗。老人消失后,牛河毫无来由地被深深的无力感侵袭。这场监视也许终归是白费力气。我的直觉之类也许不值一文,我终将一无所获,在这个空无一物的房间里白白磨耗神经。正如地藏菩萨的脑袋被路过的孩子一再抚摸,一点点磨损下去。

牛河正午后吃了一个苹果,再用饼干配着奶酪吃了。还吃了个包着咸梅干的饭团。然后倚着墙壁小睡片刻。是无梦而短暂的睡眠,醒来时却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何处。他的记忆是方方正正的纯粹的空箱子,里面装的只有空白。牛河将那空白翻来覆去看了个遍。但仔细一瞧,那并非空白,而是间微暗的屋子,冷森森空荡荡,没有一件家具。一个陌生的地方。身旁的旧报纸上有个苹果核。牛河的头脑混乱了:我怎么会待在这种奇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