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牛河 他能做到而普通人做不到的事

这是一个无风而平静的星期四早晨。牛河一如平素,六点前醒来,用冷水洗了脸。边听NHK的新闻广播边刷牙,用电动剃须刀刮了胡子。拿锅烧开水泡了方便面,吃完又喝了杯速溶咖啡。将睡袋卷好塞进壁橱里,在窗边的照相机前坐定。东方的天空开始发亮,看来这是温暖的一天。

早晨出门上班的人的面容,如今已牢牢铭刻在脑中,不用一一拍照。七点至八点半之间,他们步履匆匆地走出公寓,奔向车站。一群熟悉的面孔。公寓前的路上,成群结队去上学的小学生欢快的声音传进牛河的耳朵。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让他想起了女儿的幼年时代。牛河的一对女儿尽情享受着小学生活,学钢琴学芭蕾,还有好多小朋友。牛河到最后也没能安心地接受自己拥有这样两个正常孩子的事实。这样的自己怎么可能当这两个孩子的父亲呢?

上班时间过去后,便几乎无人进出公寓,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也消失了。牛河放下手中的快门遥控器,倚着墙吸了一根七星,透过窗帘的缝隙望着大门。一如既往,十点后邮递员骑着红色的小型摩托驶来,娴熟地往大门口的信箱里分发邮件。照牛河看来,其中多半是垃圾邮件,只怕连封缄也不开启就会扔进垃圾箱。随着太阳升上中天,气温急剧上升,路上走的人大多都脱去了风衣。

深绘里出现在公寓大门口,是在十一点过后。她身穿和前日一样的高领黑毛衣,外套灰色短风衣,下穿牛仔裤和运动鞋,带着深色太阳镜。还斜背着一只绿色大挎包。包里好像装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鼓鼓囊囊地变了形。牛河离开斜倚的墙壁,闪到安在三脚架上的照相机前,窥视着取景器。

这位少女好像打算离开这里,牛河看明白了。将随身物品塞进包里,准备转移到别处去,再也不打算回来了——她周身漂漾着这种气息。决定离开,很可能是察觉了我躲藏在这里。这样一想,心脏的跳动陡然加快。

少女走出大门后停住脚步,同上次一样仰望天空,在相互缠绕的电线与变压器间搜寻着某种东西的身影。太阳镜的镜片承接着阳光,闪闪发亮。她是发现了那个东西,还是没有发现?由于太阳镜的缘故,读不出她的表情。约莫三十秒,她纹丝不动地仰望着天空,而后像忽然想起来一般侧过脸,视线投向牛河潜藏的窗口。她取下太阳镜塞进风衣口袋,随即紧皱双眉,目光聚在窗台角落里伪装好的望远镜头上。她心里一清二楚,牛河再次想道。这位少女绕统知道,知道我躲在这里,知道有人在偷偷观察她。并透过镜头逆向观察着取景器这边的牛河,如同水流顺着弯弯曲曲的水管逆流一般。他顿觉双臂汗毛直竖。

深绘里偶尔眨动眼睛。她那两枚眼睑仿佛独立而娴静的生命体,深思熟虑般缓缓地一上一下,其余部分却纹丝不动。她站在那里,仿佛一只体态修长的孤高的鸟儿,侧着脸紧盯牛河。牛河无法从少女身上移开视线。整个世界的运动仿佛都被阻断了。连风也没有,声音也不再震动空气。

过了一会儿,深绘里终于不再盯着牛河,再度仰脸看向和刚才相同的地方。但这次只用几秒就观察完了,表情依然没有变化。从风衣口袋中拿出深色太阳镜,再次戴上,随即向马路走去。她步履轻盈,毫无踌躇。

该不该立即跟出去,盯她的梢呢?反正天吾还没回来,有足够的时间搞清少女的去向。知道她转移到了哪里总不会有坏处。但牛河不知何故无法从地板上抬起腰来,身子像瘫痪了一般。她那透过取景器射来的锐利视线,似乎从牛河身上夺去了行动必需的全部能量。

算了,牛河瘫坐在地板上,冲着自己说。我必须找到的人说到底是青豆。深绘里固然令人大感兴趣,但终究不过是偏离正题的存在,是偶然亮相的配角。既然要离开这里,就随她爱去哪儿去哪儿吧。

深绘里来到马路边,疾步朝车站方向走去,一次也不曾扭头回顾。牛河在晒得发旧的窗帘后目送着她的背影。等到再也看不见在她背后摇来荡去的绿色挎包了,他像爬行般离开相机前,靠在墙上,等着正常的力气回到身上。将七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大口。但香烟全无一点滋味。

力气总也无法恢复,手脚上麻痹感长留不去。待回过神来,他体内生出了奇妙的空白。那是纯粹的空洞。那块空白意味的只是欠缺,大概就是无。牛河瘫坐在自己内部生出的陌生空洞里,无法起身。感觉胸膛隐隐发痛,正确表达的话,那并非疼痛,而类似在欠缺与非欠缺的连接点上生出的压力差。

他久久地瘫坐在那空洞的底部,背倚着墙壁,吸着滋味全无的香烟。这空白是方才离去的少女留下的。不,也许并非如此,牛河想。这或许原本就存在于我的内心,她只是向我提示了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