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微笑(第2/3页)

但今天早上我来到海滩,挂着干去泪痕变得僵硬的脸颊在风中皲裂,却发现大海冲上了一份好礼物给我——两块漂流木。一块形状分岔,像条木头长裤,另一块则较大,是发灰磨损的树根,像毛发蓬乱的狮爪。我习惯收集漂流木,放在松树间摆出充满画意的姿态,然后我自己也摆出充满画意的姿态站在一旁,看着永远烦乱的波浪,因为在这里我们大家都摆出充满画意的姿态,所以我们都这么美。有时我想象某个晚上那些骑士会在我花园前停车,我会听见他们靴子踩在去年掉落的松果那层易碎地毯上,然后面海那扇门会传来迟疑的敲门声,他们会恭敬沉默等待我出现,因为他们的身体都只是影像。

我的口袋里总沉积着一层粗糙沙砾,因为我去海滩时会捡贝壳放进口袋。绝大部分贝壳都状如圆形雕塑,色如棕色鸡蛋,内面是温暖的乳黄,有一种古典式的单纯。贝壳表面有几乎察觉不出的纹路,形成一种花瓣般细微起伏的质感,抚摸起来也像日本人肌肤那样顺手适意。但也有纯白的贝壳,外层凹凸不平,内面却光滑如大理石,总是相连成对出现。

此外还有一种贝壳,不过比较不常找到。这类贝壳是包头布般的螺旋状,带有粉红斑点,质地非常细薄,大海轻易就能磨去外壳,露出螺旋中心,通常还附有巴洛克式精细繁复的微小钙化寄生虫。这类贝壳是三种里最小的,结构却细致得多。有次我捡起一颗这种贝壳,发现里面有一根干燥的、桃红色的、某种小小海生物的断肢,像一段脱水的记忆。有时贝壳之间会掉落一些鱼,每条鱼都像道家之镜以绝对的纯净反映天空。

这些鱼是从晒鱼干的架子掉下来的。铺满鱼干的竹篾搭在支架上,遍布海滩,仿佛为全县办了一场盛宴,但没人来吃。靠近村子处另有些放满竹篾的晒场,其中一处拴了头羊在吃草。这些鱼亮得像锡,只有我小指大小,晒干后装进塑料袋贩卖,用来增添煮汤的滋味。

村里的女人把鱼铺放在架上,每天都来翻动,鱼晒好后便叠起竹篾,搬进小屋准备装袋。这里有很多这种安静得吵人、肌肉发达、令人生畏的女人。

残酷的风在她们毫无表情的阴沉脸上灼出黄褐皱纹。她们每人都穿深色或灰扑扑的长裤,裤脚扎紧,脚上是橡胶短靴或足趾分岔的袜子,再加上毛衣外套和缝有衬里的宽大棉外衣,看来呈头重脚轻的方形,仿佛被推也不会倒,只是不怀好意地前后摇晃。外衣上又套着一尘不染、饰有粗糙花边的短围裙,白巾包在头上,或者类似修女头巾那样垂下来包住耳朵和喉咙。她们凶恶又有侵略性,公然盯着我看,好奇中带点敌意,笑起来露出值钱的金牙,双手粗硬像十八世纪为钱打拳的人,那些人也常把拳头泡在盐水里。她们让我觉得不是我就是她们在女性特质方面有所匮缺,我想一定是我,因为她们背上多半有一团有生命的突起,外套底下背着婴孩。村里看起来似乎只有女人,因为男人都出海了。每天一大早,我会出门去看闪闪烁烁的渔船灯火,船下的海水在即将日出的时刻变成深紫。

暴风雨过后的早晨潮湿有雾,看不清海平面,水天连成一气,风与潮水改变了沙丘的轮廓。湿沙颜色深如棕色奶油软糖,又比软糖更扎实而柔软,我仿佛走在一锅奶油软糖里,在甜点王国散步。潮水留下一条条发亮的盐粒痕迹,强而有力地将岸边形塑成悬崖、港湾、人海口似的抽象曲线,一如阿普雕塑的曲线坟冢。但暴风雨本身就是吵闹的音乐,把我住的房子变成风神的木琴。风整夜敲打每一片木板表面,房子就像个共鸣箱,即使最静的夜里,在松树间轻声沙沙的风也会溜进纸窗。

有时午夜骑士的车灯会在窗扇上画出明亮的象形图案,尤其是没有月亮的夜里,当我独处在异常黑暗中;看见他们的车灯、听见引擎隆隆,我有点害怕,因为那时他们像是被否定之光的子孙,从海里直驶而来。而海正如黑暗一样神秘,也是夜的完美意象,因为海是有人居住的这半已知世界的倒转,正如夜晚。不过夜之国度里也住着许多不同的居民。

他们都穿满是钉扣的皮夹克和高跟靴。这身虚华行头不可能是在村里买的,因为村里的商店只卖实用物品如煤油、棉被、食品,且村里的所有色彩都微暗而暧昧,如饱经风霜的灰暗木头,没有生命力的冬季植物。有时我看见柳橙树结着累累金球仿佛魔法,却更对比突显出其余一切的静止端肃,共同组成寂寥的冬季微笑。下雨的夜晚,若有足够明亮、足以刺穿人心的冬之月,我常会满脸泪痕犹湿地醒来,于是知道自己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