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但书写的我(第3/10页)

佳美儿几乎是一路从阿拉丁商店跑到荷蕾姑姑家。屋里面每个人都在哭,大家都以为卡利普也死了。佳美儿最后终于泄露了耶拉的秘密:她告诉他们,耶拉这些年来一直躲藏在“城市之心”的顶楼公寓里,如梦和卡利普上个星期也待在那里。这再度让大家以为卡利普也和如梦一样死了。稍晚,当佳美儿回到“城市之心”公寓时,以斯梅告诉她:“上楼去看一看!”她拿着钥匙来到楼上,一股奇异的恐惧袭来,使她迟迟不敢开门,但随之而起的是一种或许卡利普还活着的预感。她穿着一件卡利普常看到她穿的开心果绿的裙子,系着一条脏围裙。一会儿,当卡利普来到荷蕾姑姑家时,他看见荷蕾姑姑穿着一件连衣群,布料的底色是同样的开心果绿,上头紫色的花朵绽放。这纯粹是巧合,还是暗示着整个世界就如记忆花园一般,神秘而魔幻?卡利普告诉母亲、父亲、梅里伯伯、苏珊伯母以及在场每一个含泪倾听的亲友,告诉他们他和如梦五天前就从伊兹密尔回来了,然后花了大半的时间在“城市之心”公寓里陪耶拉,有时候甚至在那儿过夜——耶拉好几年前买下了顶楼的公寓,但始终不让别人知道。他之所以躲起来,是因为有人恐吓他。

下午稍晚,面对着国家调查局的探员以及搜集证词的检察官,卡利普把同样的故事又讲了一遍,他提到电话中的声音,并且详尽地说明了一番。但他没有办法让面前的两个人——坐在那里,带着一副无所不知的神态,听他说话——信服自己的故事。他感到无助,就好像一个甩不掉脑中的幻想、可又无法说服别人相信的人。他心中是一片漫长而深沉的寂静。

傍晚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置身于瓦西夫安静的房间里。或许因为这是屋里惟一没有哭泣声的房间,所以他依然能在这里看到往日痕迹,不曾受到任何侵扰,诉说着如今只属于过去的一个幸福家庭:因为“近亲结婚”而畸形的日本金鱼,在鱼缸里悠游。荷蕾姑姑的猫咪“煤炭”,趴在地毯边缘伸懒腰,一边心不在焉地打量着瓦西夫。坐在床角的瓦西夫正在检视手里的一叠纸张。那是悼念的电报,来自各地几千几百个人,上自总理,下至最卑微的读者。卡利普望着瓦西夫的脸上流露出讶异而嬉闹的神情,以前,当他挤在卡利普和如梦中间,坐在同样的床角,一起翻看旧剪报时,他也是这副表情。房间里光线昏暗,一如从前他们每次待在这里,等待奶奶——后来是荷蕾姑姑——为他们准备晚餐的时候。低瓦数的灯泡散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光芒,恰如其分地融入退色的旧家具和旧壁纸中,让卡利普联想起他与如梦共度的生命低潮,悲伤如同不治之症在他全身上下蔓延。那些痛苦与忧愁如今已成为美好的回忆。卡利普请瓦西夫从床角起身。他关上灯,然后连衣服都没脱,就往床上一躺,像一个打算哭到睡着的孩子。他整整睡了十二个小时。

隔天,在帖斯威奇耶清真寺举行的葬礼上,卡利普找到机会和总编辑谈了一会儿。他解释说耶拉其实还有好几箱尚未发表的作品,尽管上星期他只交了几篇新专栏,但事实上他的写作一直没有间断。他把下层抽屉里的几篇专栏草稿重新润饰了一番,又好玩地写了几篇他从未碰过的新题材。总编辑说,他当然愿意在耶拉的老版面上刊登这些文章。于是,卡利普的文学之路就这么铺好了,往后几年,他将在耶拉的空间里继续下去。群众出了帖斯威奇耶清真寺,走向尼尚塔石广场,灵车正停在那里。半路上,卡利普看到阿拉丁心不在焉地站在店门口旁观。他手里拿着一个洋娃娃,正准备用报纸包起来。

卡利普第一次梦见如梦与这个洋娃娃在一起,是在他把首批耶拉的新作送到《民族日报》编辑室的那天夜里。把耶拉的文章递交出去后,他听了一会众人的安慰和谋杀理论——这些人有朋友也有敌人,包括了老专栏作家涅撒提——最后走进耶拉的办公室,开始读过去五天来堆在桌上的报纸。报上充满了无数引人落泪和过度褒扬的讣闻,以及土耳其当代历史上类似的凶杀案件:这些文章倾向于把罪过推给亚美尼亚人、土耳其黑手党(卡利普忍不住想用绿笔改成“贝尤鲁帮派”)、共产党员、香烟走私贩、希腊人、基本教义派宗教分子、极右派、俄罗斯人、拿克胥教派。其中有一篇由一名年轻记者所写的文章,探讨凶手的“犯案手法”,引起了卡利普的注意。葬礼隔天刊登在《共和国报》上的这篇文章,简短而明白,但却运用了稍微夸张的叙述风格。其中的角色不是以姓名而是以身份来称呼,并用首字母大写标明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