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但书写的我(第2/10页)

趁着警官检查他的身份证时,卡利普研究了一会儿覆盖在耶拉尸体上的报纸。从远处看得比较清楚,摆放假人的橱窗里散发出来的光线,在报纸上洒落一抹粉红色的光晕。他心想,警官,死者以前相当重视微小细节。对,我就是照片中的人,那是我的脸。好吧,拿回去。谢谢。我该走了。你知道,我太太正好在家里等我。看起来大概没什么事吧。

经过“城市之心”公寓时他一步也没有停,飞快地穿越尼尚塔石广场,才刚转进他自己的街道时,突然间,有史以来头一遭,一只土色的杂种野狗竟向他咆哮起来,仿佛斥责他似的狂吠。这暗示什么?他转走对街的人行道。客厅的灯是亮着的吗?在电梯里他心想,我怎么可能会忘了?

公寓里没有人。没有丝毫迹象显示如梦曾经回来过。屋里的每样物品都带给人难以承受的疼痛,他伸手碰触的家具、门把、四散的剪刀和汤匙、如梦以前塞烟蒂的烟灰缸、他们曾经同桌吃饭的餐桌、很久以前他们老是面对面坐着的扶手椅,落寞、孤寂的扶手椅。这一切全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悲哀。他等不及要逃出这里。

他在街上走了很久。从尼尚塔石通往西西里区的几条街,是他和如梦小时候兴高采烈冲向城市电影院的路径,此刻,一旁的人行道上除了野狗翻捡垃圾筒外,完全是静悄悄的。关于这些狗,你写过多少故事?而我到头来又将会写下多少?似乎走了好久好久之后,他沿着清真寺后方的小路绕过了帖斯威奇耶广场,接着,如他所料,他的双脚带领他来到四十五分钟前耶拉陈尸的街角。但那儿没有半个人。尸体、警车、记者和群众全不见了。透过从裁缝车展示橱窗反射出来的霓虹灯光,卡利普看不出人行道上有任何耶拉陈尸过的痕迹。原本覆盖尸体的报纸,想必被细心地收拾干净了。车站前的一个警察,依旧手持机关枪巡逻。阿拉丁的店里,灯依旧亮着。

抵达“城市之心”公寓时,他感到少有的疲惫。耶拉的公寓,如此忠实地模拟着过去,看起来是那么奇异而熟悉,又令人心碎,就如同一个多年征战冒险后返乡的士兵眼中的老家。过去竟是那么遥远!虽然他才离开这里不到四个小时。往事如睡梦一般诱人。他像个愧疚而无辜的孩子,幻想着自己或许能梦见台灯下的报纸专栏、照片、谜、如梦,以及他所寻觅的什么东西,于是爬上耶拉的床,坠入梦乡。

醒来的时候,他以为是星期六早晨,但其实已经是中午了。今天不用上班或开庭。他连拖鞋也没穿,就跑到门边去拿已经塞进门缝的《民族日报》:耶拉·撒力克遇害身亡。头条大剌剌地横跨刊头上方。他们注销了一张尸体用报纸盖上前的照片。他们给了他一整个版面,并引述了总理与其他官员乃至社会名人的话。他们把卡利普所写的标题为“回家”的文章特别框起来,注明为“最后一篇专栏”,并放上一张耶拉的近照,照片拍得不错。根据异议人士的说法,枪击的动机是为了民主、言论自由、和平云云,都是那些人一有机会就喜欢提起的好理由。针对行凶者的搜捕行动已经展开。

穿着睡衣,他坐在满是纸张和剪报的书桌前,抽着烟,抽了很久很久。然而当门铃响起时,他却觉得自己前一个小时好像都在抽同一根烟。是佳美儿。她手里拿着钥匙站在原地,见鬼似的瞪着卡利普。一会儿后,她终于跨步进房,蹒跚地走向电话旁的安乐椅,才刚坐下来,她就放声痛哭。大家都以为卡利普也死了。这几天来大家担心他们担心得要命。她一看到早报的消息,就马上跑到荷蕾姑姑家去。半路上她看见阿拉丁商店的门口围了一群人,这时她才知道,稍早前的清晨,在店里面找到了如梦的尸体。似乎是阿拉丁早上开店的时候,发现如梦的尸体躺在洋娃娃中间,仿佛在熟睡。

读者啊,亲爱的读者,读到本书这里,请容许在我在把这些字句交给印刷工人之前,至少介入这么一次,我毕竟在前面是那么小心翼翼地试图把叙述者和主角区别开来,并且把报纸的专栏和描述情节的篇章划分清楚——花费了好一番工夫,你或许早已察觉到了——虽然效果不尽理想。有些书中的某几页文字,之所以会深深烙印在我们心底,让我们一辈子难以忘怀,并不是因为作者的技巧精湛,而是由于“故事似乎有生命”、“自己写出了自己的故事”。留在我们脑海中、内心深处或任何地方的这些篇章,对我们的意义并非某位艺术大师的惊世创作,而是温柔、感人、忧伤的片段,许多年后我们会依然牢记,就如同我们自己生命中的高低起伏,或甚至是更超然的感动。所以,这么说吧,倘若我是个一流的文人,而非只是现在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专栏作家,我将能信心十足地预测,在我这部名为《如梦与卡利普》的作品中,这儿将会是令我敏感而聪慧的读者永难忘怀的一页。但我并没有多少把握;毕竟我是个实在的人,知道自己拥有多少才华,作品又有多少分量。因此,我想还是让读者你独自体会这一页。最好的方法或许是,干脆让我建议印刷厂把后面几页用油墨全部涂黑。如此一来,你或许能运用自己的想像力,创造出我的文字无法忠实传达的故事。如此一来,当我接续这里被打断的故事,叙述那场正在降临的黑色之梦时,我或许能描绘出它的墨黑色泽。我只是想提醒你,当我告诉你接下来的种种时,我的心里一片宁静,像个梦游者。所以,请你,把接下来的篇章,黑色的篇章,就看作是一个梦游者的日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