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记得我吗?(第3/8页)

一个挤满当代土耳其艺术家和作家的角落里,甚至有一尊耶拉的人偶,身上穿着那件二十年前他常穿的雨衣。当他们经过这尊塑像时,向导说他是一位他父亲曾经非常看好的作家,他父亲因而为这位作家揭露了文字之谜,然而这位作家却为了自己卑劣的目的,出卖它来换取廉价的成功。二十年前耶拉以向导的父亲和祖父为题材所写的文章,被框起来吊在塑像的脖子上,像是处刑的判决令。泥泞的密室墙上散发出潮湿和霉味,窒闷的空气灌满了卡利普的肺。许多商店也像这样,没有经过市政府的准许,私下挖掘了自己的地下密室。从头到尾,向导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父亲,说他在历经多次的背叛和挫折后,如何在前往安纳托利亚的旅途中得知了文字的秘密,并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揭开其秘密上。当他父亲一面忙于塑造假人时,这些造就出伊斯坦布尔当今面貌的地下隧道,也逐渐向他揭示了他所刻画的悲苦塑像的脸上所具有的神秘意义。卡利普在耶拉的人偶前伫立了好一会儿,这尊壮硕的塑像有巨大的躯干、温和的表情和一双小手。“就是因为你,所以我无法做我自己,”他很想说,“就是因为你,我相信了所有试图把我变成你的虚构故事。”他端详耶拉的塑像良久,仿佛一个儿子专注地审视自己父亲多年前拍的照片。他记得长裤的布料是在斯克西一个远房亲戚的店里特价买的;他记得耶拉爱极了这件雨衣,他自己觉得穿起来就像是英国侦探小说中的探长,雨衣口袋角落的缝线已经裂开了,因为他总是用力把手插进口袋;他还回想起过去几年,耶拉的下巴和喉结上已经不再看得到刮胡刀的割伤;他想起耶拉还是用那支放在外套口袋里的原子笔。卡利普对他又爱又惧。他希望能够成为耶拉,但又希望远离他。他不停地寻找他,又想把他抛之脑后。他抓起耶拉的外衣后领,好像在质问他自己生命的意义何在——这个秘密他解不开,但耶拉知道,却又不愿意告诉他。这个平行的宇宙藏着什么秘密?这场游戏,开始时像一个玩笑,结果却转为一场噩梦,究竟要怎样才能摆脱?他听见向导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兴奋却又千篇一律。

“利用他对文字的知识,我父亲在他的假人脸上赋予了如今街上或屋里都再也见不到的意义。他工作的速度很快,我们挖好的密室很快就不敷使用,必须再继续挖掘新空间。就是从这时开始,我们发现了遗留的通道,把我们连接上地底下的历史。而这一点不能纯粹以巧合来解释。从那时起,我父亲很清楚地了解到我们的历史只能在地底下发展,下面的生命很清楚地警示出上方无可避免的崩毁。我父亲明白,这一条条充满骸骨、最终连接到我们房子的隧道,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历史机会,让我们能够创造如今别处再也见不到的真正同胞,并为他们的脸赋予生命及意义。”

卡利普放开了耶拉塑像的后领,它像一个玩具兵似的,左右轻轻晃了晃。卡利普退后一步,点燃一根烟,心想自己将永远不会忘记他心灵导师这诡异、恐怖、荒谬的形象。他一点也不想跟着大家下阶梯,走进地下城市的边缘,那里总有一天也会塞满了假人,如同曾经埋葬于此的骸骨一样。

众人下去后,向导指着地下隧道在金角湾侧的咽喉口给大家看。一千五百三十六年前,拜占庭人惟恐阿提拉攻击,在金角湾下挖掘了这条隧道。接着,他义愤填膺地诉说骸骨的由来,他说如果拿着灯从这一头进入,便能看见这些骸骨——以及被蜘蛛网覆盖的桌子和椅子。七百七十五年前,这些骸骨的主人就在这里守着宝藏,不让入侵的拉丁人掠夺。卡利普一边听着,一边不断想起很久以前他就曾在耶拉的文章里读过这个故事,文章更深入地探讨了这些奥妙的情节和画面究竟代表什么。向导先是解释道,他的父亲在看到了一些预示着彻底毁灭的有力征兆之后,决定走入地下。接着他又说明,伊斯坦布尔的每一次变身(更名为拜占庭、维赞特、新罗马、安图沙、沙皇城、米克罗城、君士坦丁堡、君士堡、伊斯堡),都有其历史源头,而且是源于地底下这些无可避免、不可或缺的通路和隧道。上一个文明进来寻求庇护,在城市下方建立了一个惊人的双层基地,然而——向导越说越激动——地底下的文明却总有办法报复地面上那个把他们推入地下的文明。卡利普记得在耶拉的一篇文章中,曾经提到伊斯坦布尔的公寓楼其实是地下文明的延伸。语带愤怒的向导继续说,他的父亲为了参与地下世界所预言的大崩毁,为了加入势不可挡的末日行列,他计划把自己的假人模特儿移居至地底下每一条通道,迁进这些塞满金银财宝和骨骸老鼠蜘蛛横行的狭廊。他父亲的新梦想——庆祝大崩毁的到临——为他的人生带来了新的意义。不仅如此,向导本人也跟随父亲的脚步,在这些心血杰作的脸孔上创造出文字及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