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记得我吗?(第2/8页)

“别害怕,你会在这里找到你一直寻觅的东西!”他说,一副无所不知的神情,“是他派我来的。他并不打算让你步入歧途,或是迷失方向。”

他这段暧昧不明的话语,也是讲给其他人听的吗?下楼之后他们进入第一个房间,向导介绍眼前所见的假人模特儿:“这是我父亲早期的作品。”另一个房间里,借着一只电灯泡的光芒,他们见到了几尊奥斯曼船员、海盗、抄写员的人偶,还有一群农夫,围着晚餐盘腿坐在铺了桌布的地上。向导也同样咕哝了几句话。再来到另一个房间,他们看到一个洗衣妇,一个被砍头的异教徒,和一个扛着他的吃饭家伙的刽子手,这时卡利普才头一次听懂了向导在说些什么。

“一百年前,我的祖父在创造第一批艺术作品时,他的脑袋里没有别的念头,只有一个简单得一清二楚的想法:商店橱窗里展示的假人模特儿应该要代表我们自己的同胞。我祖父是这么想的。然而,一场历史性、国际性阴谋下的不幸牺牲者,却阻碍了他的梦想。而这场阴谋竟是在两百年前就已经策划好的。”

他们继续往下走,穿越更多的房间,看到了几百个人体模特儿。房间通往更多的阶梯,往下延伸,一条粗电线上挂着一颗颗光秃秃的灯泡,像晒衣绳一样缠绕在头顶。

他们看到了陆军元帅费弗济·恰马克的人偶,在他担任总司令的三十年间,因为害怕人民与敌人互相勾结,突发奇想,炸断国内所有的桥梁,拆毁所有的宣礼塔,好让俄罗斯人顿失地标,撤离伊斯坦布尔所有居民以行空城之计,把整座城市变成一个迷宫,让占领的敌军迷失方向,坐困愁城。他们看见科尼亚地区的农夫塑像,长久以来的近亲通婚,使得每个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母亲、父亲、女儿、祖父、叔伯,所有的人。他们看见挨家挨户收破烂的旧货商,他所收走的各式旧垃圾,每一样都曾在不知不觉中造就了今日的我们。他们看见找不到自我的电影明星扮演着电影中找不到自我的主角,因为他们做不了自己也当不成别人。他们也看见只会扮演自己的土耳其超级巨星和演员。他们看见穷苦迷惘的可怜人,奉献毕生心力翻译改编西方典籍,只为了把西方的艺术和科学引进国内。他们看见已故的梦想家,他们的坟地早在他们的梦想实现之前,就已灰飞烟灭。这些人拿着放大镜辛勤工作了一辈子,为的是想把伊斯坦布尔杂乱无章的巷弄,改建成为菩提树整齐排列的柏林街道,或是如星芒般向外放射的巴黎大道,或是搭高架桥的圣彼得堡马路。他们幻想着在新砌的人行道上,我们的市民也能如他们的欧洲友人一样,傍晚的时候牵狗上街大小便。他们看见秘密特务成员,这些人坚持拷刑的流程要遵循本地传统而非新式国际手法,因而被迫提早退休。还有肩上扛着扁担的流动摊贩,他们沿着大街小巷叫卖放在扁担上的发酵玉米饼、鲣鱼和酸奶酪。他们看见一群标示为“咖啡馆人生百态”的假人,向导解释这一系列作品“创始于我的祖父,经过我父亲的发展,如今由我来接手”。这一群人之中,有失业的,他们低垂着头,下巴深陷胸口;有幸运的,他们暂时把生活的愁苦和时代的烦忧抛在脑后,开心地沉浸在一场棋局之中;也有一边喝茶,一边抽着廉价香烟而茫然失神的,他们凝视着地平线的尽头,仿佛正努力回想着自己存在的意义;还有那些沉溺于内在世界的,或是想静一静却被打扰的人,只好拿骰子、扑克牌,或是对方出气……

“强大的国际力量终于在我祖父临终之时击垮了他,”向导向众人解释,“历史性的力量把我祖父赶出了贝尤鲁的商店,把他的作品从独立大道的展示橱窗扔了出去。因为这股力量阻止我们的国家做自己,它竭尽全力要剥夺我们最珍贵的资产,也就是我们的日常姿势。直到后来,父亲才明白,垂死的祖父所遗留给他的地下作品——没错,地下作品——是一笔未来的财富。然而当时他还没认清,其实伊斯坦布尔自古以来就一直是一座地下城市。这一点是经过一段时间和经验后,他才逐渐明白的。因为在他挖掘泥土以建造新储藏室的过程中,他发现了许多古时候的地下通道。”

众人拾级而下,走进地下通道,穿过更多的台阶和洞穴般的小室,他们看见几百个平民百姓的假人模特儿。在电灯泡的照映下,这些人型塑像不时让卡利普联想起我们逆来顺受的同胞,一身长年累积下来的灰尘泥土,坐在某个被遗忘的公车站牌下,等待着永远不会来临的公交车。偶尔他还会有种错觉,以为伊斯坦布尔街头的苦命人彼此都是兄弟。他看到赌徒们拿着他们的签袋。他看到傲慢、累垮的大学生。他看到烤坚果小贩的学徒、赏鸟人士和寻宝者。他见到那些学者,他们阅读但丁只是为了证明所有西方的艺术思想全都抄袭自东方;还有那些专家,他们绘制地图只是为了证明那些称为宣礼塔的建筑,事实上是外层空间生物树立起的信号柱。他看见一群神学院学生,他们意外地被一条高压电缆击中后,在震撼之下成为一群蓝色怪物,从此以后竟能背诵出两百多年前发生过的每一件事。在泥泞的密室里,他看见各式各样的假人,聚集成一群群江湖郎中、骗子、罪人、无赖。他看到婚姻不美满的夫妻、无法安息的鬼魂、封死在墓穴里的战死者。他看到脸上和额头上写着字母的神秘人物、钻研这些字母意义的先知,甚至还有当今著名的先知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