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九(第2/3页)

郭全海叫小猪倌去请栽花先生来。这位黑长条子又带着算盘来了,他又以为要算细账。才迈进门,郭全海招呼他道:

“黑大叔,快上炕来看看这单子,看上头尽写些啥?”栽花先生把老花眼镜架在鼻梁上,拿起郭全海给他的一张焦黄的纸,念道:

民国三十五年夏历八月初八。红胡子萧祥带队逼咱交出祖产五十垧。分予李常有、初福林(老初)、田万顺、张景祥、孙永福(赶大车的)……

念到这儿,大伙都像堵在上流的水,冲开了闸口似的,哗哗地叫嚷起来,叫得最响的是老孙头:

“这是翻把账。操他妈的,把我的名也写上了,好大的胆子。”

郭全海气得脸红脖子粗,说不出话来。老田头说:

“他还管咱们穷人的救命恩人叫红胡子呢。”

老孙头说:

“这是汉奸话。‘康德’二年,杜善人当自卫团长,跟日本子上山去撵抗日队,他管那叫红胡子,头年萧队长来,我一打听,才知道那是打日本子最带劲的赵尚志。”

这时候,老初也来了,老孙头忙告诉他:

“你的名也写上这翻把账了。”

老初的大嗓门子叫道:

“咱们去抓起他来,揍死他也不当啥。”

郭全海忙问:

“这家伙上哪儿去了?”

“他装蒜,上山拉柴火去了。”

这时候,郭全海心里平静一些,脸不红了,从从容容地说:

“咱们不抓他,可也不能由他自由自在往外跑。宽大也不能这样。他心还没死。”

老孙头接过话来:

“对,在早,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坏蛋们犯了国法,也画地为牢。”

所有的人都应和老孙头的话:

“对,对,咱们也得叫大地主都画地为牢。”

说完这话,有人急着往外走,郭全海叫道:

“别忙走,这儿还有一张条子,黑大叔,瞅这上头写的啥?”

栽花先生念道:

“元茂屯农会干部(共产党官儿)赵玉林、郭全海、李常有、白玉山、张景祥……”栽花先生往下念。元茂屯的小组长的名,都记在上头。底下是分他东西的人的名字。谁分劈他一石元豆[2],一斗高粱,一棒子豆油,一个笊篱,他都记上了。谁家分了他的什么马,是骒马,还是儿马;什么毛色,几岁口,也都明明白白写上了。老娘们听到这儿,都叹口气,三三五五地议论道:

“看看地主这个心!”

“他平日笑不离脸,可真是笑里藏刀。”

“他心眼像个马蜂窝,转个磨磨,就想糟践人。”

“他记下这账,要等‘中央军’来拉咱们脖子。”

“‘中央军’撵得远远的了,长春也围困住了,他还能来?”

栽花先生念完名单,老孙头走到他跟前,压低声音问:

“干部里头,有咱的名没有?”

“没有。你分他一腿马,倒是记上了,一个黄骟马的一条腿,对不对呀?”

老孙头挺直腰眼说:

“对,咱不赖账。干部里头,咋没我名?萧队长是咱用胶皮轱辘车接来的,他一来,咱就干了。”

栽花先生摘下眼镜子,笑着说道:

“对,他拉下你了,给你添上。”

郭全海把张景瑞拉到一边,叫他带着杜善人的旧地照和翻把账,套爬犁送给三甲萧队长,并且问往后咋办。张景瑞去不一会,带着萧队长的回信回来了。信上写着,开贫雇中农大会,宣布翻把账,看大伙说啥。不许打人,也不必绑人。干部要掌握这点。他们埋起翻把账,不定还插了枪,得追他的枪。

贫雇中农的大会开到夜深。大伙的愤怒又像头年斗争韩老六那样。老初提议:把杜家撵出大院,叫他住在一个马架里,尝尝穷滋味。“看他再翻把不翻?”

张景瑞叫道:

“旁的地主也得撵大院。”

郭全海站起来,问大伙道:

“赞不赞成?”

都鼓起掌来,有人往外挤,就要去撵地主大院。郭全海说道:

“别忙走。地主造翻把账,不定还插了枪,杜善人当过山林里把头,跟苇子河胡子有过来往,还当过自卫团团长,打过抗日联军,你们想,他插枪没有?”

好几个声音回答:

“一定有枪。”

“那还能少?”

“要不价,他家修四座炮楼子干啥?”

郭全海又问:

“大伙说,他有枪不往外拿,怎么办哪?”

声音像雷轰似的接二连三地爆发:

“揍他。”

“悠[3]他。”

“挖掉他两个细长眼睛,叫他留下枪也瞄不准。”

郭全海笑着摇摇头,吧一口黄烟说:

“只能文斗,不能武斗。武斗违反毛主席的政策,先调查清楚,杜善人到底能不能有枪?”

老孙头插嘴:

“有是准能有。光复那年,‘中央’胡子刘作非刚来不久,杜善人二小子还跟韩老六的大小子回家来过呢。咱亲自听见杜家响过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