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九

农会西屋,窗户门关得溜严。地上拢起一堆火,灌一屋子烟。人们咳嗽着,眼睛叫烟呛出了泪瓣。正在举行贫雇农大会,老孙头舞舞爪爪地唠着挖元宝的事。小猪倌跑进屋里来,到郭全海跟前小声地说了一句话。郭全海说:

“你再去听听。”

小猪倌走了以后,他又打发白大嫂子和刘桂兰出去打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大嫂子和刘桂兰来到杜善人家里的东屋的外屋,那里早有好些人卖呆,杜家两个儿媳正在吵嚷着。白大嫂子和刘桂兰站在小猪倌身后,只见瘦成麻秆似的二儿媳盘腿坐在南炕上,嘴上叼个大烟袋,脸涨得通红,也不避生人,移开烟袋吐口唾沫说:

“嘴里不干不净,倒是骂谁呀?”

胖乎乎的小儿媳,敞开青布袍子的衣襟,露出一个大咂咂,塞在哭着的孩子的嘴里。这时候,她把话接过来说:

“咋?我骂孩子碍着你事了?”

瘦麻秆在炕沿敲落着烟锅里的烟灰,重新装上一锅烟,一面说道:

“指鸡骂狗就不行。”

胖疙疸跳起来,把她噙着奶头的孩子又吓得哭了,她也不管,吵叫道:

“就是骂你,又怎么的?操她妈的,你成皇上了?骑马带子都露出来给千人瞅,万人看,也不害臊,也不识羞的。”

原来胖疙疸使小份子钱,置了一个金镏子,寄放在瘦麻秆那儿,就是从她身上抄出来的那副金镏子中间的一个。这几天来,胖疙疸老怪瘦麻秆不加小心,给露出来,怀恨在心,找碴儿吵闹。瘦麻秆心里也气得像火似的烧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各不放松,两不相让。瘦麻秆说:

“你操谁的妈?”在炕沿敲着烟锅。

胖疙疸不顾孩子的哭唤,骂道:

“我操你的妈。”

瘦的走近来,烟袋杆子支在地面上,数落着:

“你凭什么操我妈?你搅家不良,成天在家,不骂天,就怨地。头年我在月子里,你两口子干仗,吓得我经血不止。”

胖的迈进一步,走近她妯娌跟前,左胳膊夹着哭喊的孩子,右手指指对方的鼻子,问道:

“倒是谁搅家不良?气得老爷子都给你磕头。男人一天当玩意似的哄着你,守娘娘庙似的守着你。”

“老爷子磕头为的你,为的你把我吓病了。我坐月子,你吵吵嚷嚷。”

“我吵吵嚷嚷,也没吵到你里屋。你病是自己作下的,黑更半夜,是谁叫唤的?月子里作下病,怪人家。”

瘦麻秆脸蛋红了,还是接过话来道:

“怪你就怪你,你们干仗,吓得我经血不止,还叫我五天头就下地做饭。”

胖的对这不回答,又回到老问题上来:

“是谁逼的老爷子给她磕头呀?”

瘦的还是那样的回答:

“老爷子磕头为的你。”

胖的说:

“为的你。”

瘦的气急眼了,就说:

“为的你,为的头年腊月前,你不叫扒外屋的炕!”

胖的也气了,忘了旁边有卖呆的人,说道:

“扒了没有?扒了没有?”

白大嫂子听到这儿,觉得里面好像有文章,对刘桂兰使一个眼色,两个人挤了出来,迈出院子,一面走着,一面猜测。白大嫂子说:

“咱们去告诉郭团长,多邀几个人合计合计,人多出韩信。”

两人奔农会去了。这里还在吵嚷着。卖呆的人也有光看着的,也有劝解的,也有议论的。议论和劝解的人们说:

“这妯娌俩,可真是针尖对麦芒了。”

“有一个让着点,也吵不起来。”

“一个巴掌拍不响。”

“这俩娘们真邪乎。”

“别吵吵呀。”

“有事上农会妇女会去谈嘛。”

“地主娘们还进妇女会?”

两妯娌还是吵嚷着,从晌午吵到天黑。而在这时候,贫雇农团在开小组会。听了白大嫂子的报告以后,郭全海的眉毛打着结,嘴上叼着小蓝玉嘴烟袋,他寻思半晌,才说:

“腊月里扒炕,哪有这事呀?”

刘桂兰插嘴道:

“他小儿媳说:‘扒了没有?扒了没有?’看样子,好像是扒了。”

郭全海又问:

“腊月里干啥扒炕呢?”

白大嫂子说:

“怪就怪在这。”

人们唠着,郭全海寻思一阵说:

“我寻思那个炕里有着啥玩意,咱们去瞧瞧。”

老孙头说:

“早瞧过了。”

郭全海又问:

“扒开来看过没有?”

老孙头说:

“那倒没有。”

“走,我们去扒去。先叫他们一家搬到西下屋去住。”

郭全海带领人们,拿着铁锹、铲子和铁探子,往杜家走去。到得那里,干仗的人收场了,卖呆的人回家了。妯娌俩一个在里屋,一个在外屋,一个躺下了,一个正在摆动摇车子[1]。郭全海要胖疙疸带着孩子,搬着东西到西下屋去住。他跳上她住过的南炕,使着铁探子,仔仔细细敲着每一块青砖。敲到炕琴旁边的一块,发出的声音有点不一样。他扔下铁探子,拿起铁铲,掀开那块砖,露出一个小洋铁盒子。这时候,大伙都跳上炕来,围着郭全海,铁盒子打开,里头装的是一副金钳子,一个金牌子,一个金屁股簪子。盒里放着一个油纸包,打开来看,有一卷伪满的地照,还有两张纸密密麻麻写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