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帕洛马尔沉思 第一章 旅游(第2/3页)

一队学生在这些遗迹中穿行,他们身穿白色童子军服,颈系蓝色领带,面部线条像印第安人,也许他们就是建设这些庙宇的印第安人的后代。带领他们的老师,比他们身材略高一点,年岁稍大一点,棕色面孔上神态粗俗但自若。他们爬上几级台阶来到塔顶,站在圆柱附近,老师讲述这些圆柱属于什么文化,是什么时代、用什么石料雕成的,然后结束自己的讲解说:“不知道这些圆柱有什么含义。”学生们跟随着他往金字塔下边走。每遇上一尊雕像,每遇到一块浮雕或一根圆柱,老师都要告诉学生一些显而易见的情况,并且总要一成不变地补充道:“不知道它有什么含义。”

喏,这种头上顶着盘子的半躺着的雕像比比皆是,叫做沙克木尔。专家们一致认为,那盘子是祭祀时用来奉献活人心脏的。这些人像本来可以被看成是善良的人或是受人指使的粗鲁人,但是帕洛马尔先生遇到这种人像雕塑时,总免不了感到毛骨悚然。

那队学生走过来。老师说:“这叫沙克木尔,不知道它有什么含义。”便领着学生走了过去。

帕洛马尔先生虽然跟着这位朋友并听他讲解,但处处都碰上那队学生并听他们老师说的话。这位朋友讲述的神话故事,解释这些古迹的技巧以及从中看出它们的寓意,都使帕洛马尔先生着迷,使他钦佩人脑的这种至高无上的功能。但是,帕洛马尔先生也被那位中学教师截然相反的态度所吸引。帕洛马尔先生起初以为那位教师对自己的工作缺乏兴趣、穷于应付,现在倒觉得那种态度是一种科学的教育方法,是一位严肃的青年自觉做出的选择,是他不愿违背的准则。一块石头,一个人像,一个符号,一个词汇,如果我们孤立地看它们,那么它们就是一块石头、一个人像、一个符号或一个词汇。我们可以尽力按照它们本来的面貌说明它们,描述它们,除此之外就不应该有其他作为;如果在它们的本来面貌后面还隐藏着另一种面貌,那我们不一定要知道它。拒绝理解这些石头没有告诉我们的东西,也许是尊重石头的隐私的最好表示;企图猜出它们的隐私就是狂妄自大,是对那个真实的但现已失传的含义的背叛。

金字塔后面有条走廊或者叫做巷道,夹在一道土墙和一道石墙之间。石墙上有许多雕刻,叫做蛇壁,是图拉最有名的古迹。蛇壁上有许多蛇的浮雕,每条蛇口里都含着一个人的颅骨,仿佛正要把这颅骨吞咽下去。

年轻学生走过来。他们的老师说:“这是蛇壁。每条蛇口里都含着一个人颅骨。不知道这些蛇与颅骨有什么含义。”

我们这位墨西哥朋友沉不住气,脱口而出说:“怎么不知它们有什么含义!它们表示生死相连,蛇表示生,颅骨表示死;生之所以为生,是因为它包含着死;死之所以为死,是因为没有死就无所谓生……”

小青年们一个个张口结舌,目瞪口呆。帕洛马尔先生心想,任何一种解释都需要另一种解释,而这另一种解释又需要另一种解释,环环相扣。于是他自问道:“对古代托尔特克人来说,什么叫死,什么叫生,什么叫连续,什么叫过渡呢?对这些孩子来说,它们有什么含义呢?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含义呢?”帕洛马尔先生知道,人决不能抑制自己内心的需要,要解释,要翻译,要把一种语言解释成另一种语言,要把具体的图像翻译成抽象的词语,要把抽象的符号变成实际经验,反复织就一张类比推理网络。人不可能不思考,因此也不可能不进行解释。

那队学生刚刚转过拐角,就听见那个矮个子老师的声音冥顽地说:“不对,那位先生说得不对,是不知道这些蛇与头颅骨有什么含义。”

3、一只不配对的布鞋

帕洛马尔先生在东方某个国家旅游时,从集市上买回一双布鞋。回到家里试穿时,发现一只鞋比另一只大,穿上它直往下掉。他回忆起那个年迈的摊贩蹲在集市上小棚内,面前乱七八糟摆着一堆各种号码的布鞋,他看着老人从鞋堆里翻出一只与他的脚相当的布鞋并递过来让他试,然后又在鞋堆里翻找并把这只不配对的鞋递给他,他试也没试就买下了。

帕洛马尔先生心里想道:“也许现在那个国家另有一个人正穿着一双大小不一样的鞋走路呢。”他仿佛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在沙漠上一瘸一拐地行走,脚上有只鞋大得多,走一步都要掉下来,或者小得把他的脚都挤变形了。“也许他现在也正想着我,希望遇见我同我交换呢。我们之间的关系比较大部分人际关系来要具体得多、明确得多。然而,我们却永远也不会相遇。”为了向这位不知姓名的难友表示同情,为了牢牢记住他们之间的这种极为罕见的互补关系,让这个大陆上的跛行反映到另一个大陆上去,帕洛马尔先生决定永远穿着这双不配对的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