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帕洛马尔沉思 第二章 处世待人

1、论缄口不语

在这个人人都竭力发表自己的观点与看法的时代与国家,帕洛马尔先生却养成了三缄其口而后言的习惯。如果他第三次缄口还深信自己应该讲,便开口讲,否则便沉默不语。就这样他整礼拜整礼拜或整月整月地沉默寡言。

应当沉默不语的时候是很多的。但偶尔也有这种时候:帕洛马尔先生后悔没有适时讲出自己的想法。现在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对的,如果他当初讲出自己的想法,也许对后来发生的事会起到积极的、当然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影响。这时候他的心情既满意又负疚:满意的是他的想法对了;负疚的是他过于谨慎。这两种心情如此强烈,他情不自禁地想用语言把它们表述出来。可是经过三缄其口,共是六缄其口之后,他深信自己既没有理由感到骄傲,也没有理由感到后悔。

想对了并非功劳,因为从统计学的角度看,他头脑里出现的众多荒诞的、平庸的或含糊不清的想法之中,不可避免地会有个别条理清楚的想法,甚至会有天才的想法。对他是如此,对其他人当然也是如此。

如何评价他没有讲出自己的想法,这倒是个有争议的问题。在普遍沉默的时代,随波逐流、缄口不语,当然是有罪的;但现在是大家讲话过多的时代,讲话正确并不重要(因为你的话反正会消失在众人话语的海洋之中),重要的是讲话时要讲清前因后果,使你讲的事情身价百倍。既然一席话的连贯性和因果关系决定着其中每句话的价值,那么人们当今能够做出的惟一选择就是要么口若悬河讲个不停,要么缄默不语绝不开口。如果选择口若悬河,帕洛马尔先生一定会发现自己的思想并非按直线展开,而是曲折反复或呈波浪式展开,时而自我否定,时而自我修正,根本谈不上正确性;如果选择缄默不语,应该说掌握沉默的艺术比掌握讲话的艺术要困难得多。

沉默确实可以被看成是讲话,不过这种讲话拒绝使用其他人使用的语言,这种沉默式讲话的语义在于讲话中的停顿,亦即说这句与说那句之间那些没有说出来的东西。

说得更清楚些:沉默可以省略某些话语,或者说可以保留某些话语,以便在更为合适的场合讲出来。因此,沉默和讲话一样,可以免除明天要说二百句话之苦,也可能引出上千句话来。最后帕洛马尔先生在心里得出结论说:“每当我缄口不语之时,我不仅要想想我要说的或不要说的那句话,而且要想想由于我说或不说那句话从而引起我或其他人要说的话。”得出这个结论后,他还是决定缄口不语,保持沉默。

2、谈同年轻人生气

在这个老年人看不惯年轻人,年轻人看不惯老年人,相互不能容忍已经达到极点的时代,老年人的一切活动便是为了收集话柄,准备有朝一日数落这些年轻人,而年轻人则窥测时机,要证明老年人愚昧无知。帕洛马尔先生真不知该说什么。即使有时他想插话吧,也无法启口,因为双方都那么固执己见,不愿听他那连他自己都不甚明白的道理。

其实他并不是想阐明什么道理,只是想给双方提些问题。他知道,谁讲话时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思路去回答别人的问题,因为那些问题是别人的语言,会迫使你采用别人的语言来重新思考你已经思考过的东西,使你陷入陌生的领域,不能驾轻就熟。他很愿意别人给他提问题,然而他也一样,有些问题他喜欢,有些问题却不喜欢。他喜欢的问题,他愿意回答,说出他想说并且能够说的话。他什么时候才能够说出这些话呢?那得有人请问他,请求他讲出那些话。可是,谁也未曾想到要向他请教什么。

事情既然如此,帕洛马尔先生只好自己来细细体会对年轻人讲话的困难。

他在心里想道:“困难在于我们和他们之间有一条无法填平的鸿沟。在我们这辈人与他们那辈人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破坏了生活的连续性,使我们之间失去了共同的参照物。”

继而他又想道:“不对,困难在于我要谴责他们,批评他们,鼓励他们或者劝诫他们时,我总是想,年轻时我若受到这种谴责、批评、鼓励或劝诫,我也不愿意听。时代变了,人的行为、语言、习俗都相应发生了很大变化,可我年轻时的思想与现在的年轻人的思想差别并不大,因此,我无权对他们讲话。”

帕洛马尔先生长时间在这两种考虑问题的方式之间徘徊。最后才得出结论:“这两种立场之间不存在矛盾。一代人与一代人之间的连续性被瓦解是由于生活经验无法传递,是由于不可能使年轻人避免我们已经犯过的错误。两代人之间的代沟来自他们的共性,正是由于这种共性他们才周期性地重复同一生活方式,犹如动物的种属不断继承与传递它们那生物学上的本能一样。我们与年轻人之间的真正差别,是时代带来的不可逆转的变化发生作用而产生的结果,也就是说,是我们历史地留给他们的遗产。我们应该对这份遗产负责,即使留下这份遗产并非出自我们的自愿。因此,我们没有什么值得教导他们的。他们生活之中类似我们生活方式的地方,我们无法施加影响;他们生活之中打着我们的烙印的地方,我们却不愿承认自己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