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夜行人(第4/5页)

我一生中从未和人打过赌:半小时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知道,怎么能把自己的生活建立在那种事无巨细都要进行非此即彼的打赌上呢?

“不,不知道。”我悄声说道。

“不知道什么?”她问道。

我觉得这个想法可以告诉她,这不像其他想法只能找自己知道。告诉这位妇女,就是裘皮店的那个老板,她坐在我的身边,我已有好一阵子想跟她讲话了。“你们这里什么都靠打赌?”

“不,不能靠打赌。”她回答道。我知道她会这样回答我。她认为不论在什么地方都不可能进行猜测。的确,每天晚上这个时候马尔内大夫关闭诊所,戈林局长也结束警察局里的工作,先后都要上这里来。但是,这能说明什么呢?

“好像大家都不怀疑马尔内大夫尽量回避与他的前妻见面哪。’戏说。

“马尔内的前妻就是我。”她回答说。“您不要听他们嚼舌。”

你作为读者,现在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到这位妇女身上了。其实你在几页书之前就已经在她的周围转悠了;我,不,作者也早就开始围着这个人物转悠了。你早就希望这个幽灵能像其他小说中的幽灵一样渐渐现出人形,正是你的这种期望促使作者向她靠拢,也促使我(虽然我心里另有烦恼)走向她与她交谈。虽说我们开始谈话,但我应尽快中止我们的谈话,应该离开她,从她的身边消失。你一定很想多了解些她的情况,想知道她的模样,可书中告诉你的东西却很少,她的面目仍旧被烟雾和头发遮盖着,必须从她讲上面那句话时不无痛苦地撇了一下嘴的动作中理解什么事使她感到痛苦。

“他们都说您些什么?”我问。“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您有家商店,还没有安装霓虹灯招牌,可我连这家商店在哪里都还不知道。”

她向我解释说,她开的商店卖皮货、旅行箱和旅行用品。商店不在车站货场的广场上,而在车站旁边的一条街道上,靠近车站跨越铁道的路口附近。

“您有意去看看吗?”

“我本来想早一点到达这里。那样我也许会穿过这漆黑的街道去看看您那灯火明亮的商店,然后走进去对您说:您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帮您把卷帝门窗放下来。”

她告诉我说,她早已把卷帘门窗放下了,但是她还要回到商店去清点货物,要在那里一直待到深夜。

酒吧里的人互相开着玩笑、拍打肩膀。他们打的第一个赌已经揭晓:马尔内大夫正迈步走进酒吧。

“今天晚上局长末到,真叫奇怪。”

马尔内大夫走进酒吧,环视一周,抬手向大家问候;他的目光并未停止在前妻身上,但他一定注意到有个陌生男人在同她讲话。他一直走到大厅尽头,背朝着酒吧大厅,掏出一枚硬币塞进电子小台球机中。我本该不引人注意地经过这里,现在却被人审视着,有两双我绝对逃避不了的、注视着一切并充满忌妒与痛苦的眼睛仿佛照相机一样拍下了我的一切活动。仅看看这两双沉重的水汪汪的眼睛就足以使我明白,他们之间发生的悲剧远未结束:他每天晚上都要上这家酒吧来看她,为了刺激自己心里那块旧的伤痕,今天也许是为了来看看晚上谁陪她回家;而她每天晚上到这里来是故意让他难受,希望他对于痛苦也像对于其他事情一样渐渐习惯起来,希望他能冷淡地对待痛苦,就像她这几年来对待自己的生活与那些谣传一样。

“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希望做的事,”我对她说道,现在只好继续跟她讲下去了,“就是使时钟倒转。”

这位妇女随便回答了一句,例如她的回答是:“那很容易,只要拨动指针就行了。”我说:“不,要在思想上高度集中,直至使时间倒流。”我是说,我不知道我真的这么说了呢,还是我想这么说,还是作者这样阐述我喃喃自语说的这些话。“我刚刚到达这里时,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也许经过我在思想上的一番努力,可以使时间倒转。喏,我又回到了我当初离开时的火车站,它和那时一个样,一点没有变化。我后来的一切生活都是从那个车站开始的。那里有位姑娘,她本来可以成为我的未婚妻却未成为我的未婚妻。她的眼睛、她的头发还和原来一样……”

她向四周环视了一下,仿佛要与我开个玩笑;我把下颏向她一伸,做了个询问的姿势;她的嘴角往上一翘,仿佛要冲我一笑却未笑出来。怎么了?她突然改变主意了,还是这就是她的微笑?“不知道你说这话是否是对我的恭维,就算是对我的恭维吧。后来呢?”她问道。

“后来我就带着这只箱子来到这张桌子旁,成了现在的我。”

虽然我一直惦记着这只箱子,但这却是我第一次讲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