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夜行人(第3/5页)

这个计划理想之至,正因为它太理想了,所以出了点小差错就无法实现了。现在我待在这里不知道怎么办,成了火车站上惟一的旅客。这个车站明天早晨以前既无火车开进亦无火车开出。这段时间里这个乡间小镇龟缩在自己的甲壳里。车站酒吧只剩下一些本地人,他们彼此都很熟悉。虽然他们到车站来并非因为有什么事要做,但还是穿过漆黑的站前广场来到这里。也许因为这时候附近的公共场所都关闭了,也许因为火车站在乡村小镇中仍然能给人们带来一些新闻,也许因为他们仍然留恋过去那个时代,当时火车站是这个小乡镇与外界联系的惟一枢纽。

我是说现在再也不存在什么乡间小城镇了(也许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现在一切地方都可以瞬间与其他地方取得联系,孤独的感觉只能在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的途中才能被体会到。就是说当人们不在任何地方时才会感觉到。我现在待在这里恰好处于这种境地,被这些非外地人看成外地人,起码我认为他们是非外地人并羡慕他们这些非外地人。对,我羡慕他们。我在这个没有前后联系的夜晚和这个没有名称的小镇从外部观察这里的生活,我知道我已经被排除在一切时间联系之外,心里想着成千上万个这样的小城镇,想着成千上万个此刻被灯光照明着的酒吧,那里的人们任凭黑暗笼罩着一切,丝毫没有我这些烦恼。当然他们也有他们的烦恼,他们的烦恼并不值得羡慕,但此时此刻我却愿意与他们中的任何人交换一下位置,例如和这几个年轻人中的任何一人交换一下位置。这几个年轻人拟定了一份有关霓虹灯收税问题的请愿书,交给市政府前要征集各商店老板的签名,现在正在向小吃部老板宣读他们的请愿书。

小说在这里引用了他们的一些对话,目的只是描述这个乡村小镇的日常生活,“喂,阿尔米达,你签过名了吗?”他们问一位妇女。我只能看见这位妇女的背影,看见她那镶有裘皮衣边的大衣腰带与高衣领,还有那只抓着酒杯的手以及手指间萦绕升起的烟雾。“谁告诉你们说我要在我的商店门口装霓虹灯了?”她回答说,“要是市政府打算节省路灯开支,我决不掏腰包来为马路照明!阿尔米达裘皮店在什么地方谁都知道。晚上我放下卷帘门窗,再见吧您哪,管他街道黑不黑。”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应该签字,”这几位年轻人对她说道。他们用“你”同她说话(这里的人都不使用“您”),而且夹杂着方言。他们在这里居住了不知有多久,天天相见,早已相互习惯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过去说过的话的继续。他们互开玩笑,有时玩笑开得很重:“说实话,你希望马路黑趣越的,好让人看不清谁上你屋里去找你吧!商店关门以后你在商店后的小屋里跟谁幽会呀?”

这些对话构成了一种模糊不清的极其微弱的背景声音。有时也会从中露出一个词或一句话来,对故事情节的开展具有决定意义。你若想看懂这部小说,就应该不仅接受这种低声细语而且要善于领会其中隐含的意义。也许你现在还不能够(我也不能够)做到这一点。就是说,你阅读的时候思想一方面要放松,一方面又要高度集中,就像我这样,坐在酒吧的一张桌子旁,一只胳膊放在桌面上并握起拳头支撑着面颊,一方面专心致志地阅读,一方面倾听他们的对话。现在这本小说将要丢掉既不精确又不清晰的外衣,开始交待人物的一些细节,但是,它希望传授给你的印象仍旧是,你头一次见到这些人物却又似乎早已成千上万次见过他们。我们现在待在这样一个城镇里,这里能够见到的总是那些人。他们面孔上带着一种习惯势力,会告诉像我这样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说,这就是这里通常的面孔,通常的线条,即车站酒吧里的镜子回复一日地记录下来的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过去与现在。这位妇女也许曾经是这个城镇的美人;今天我第一次见到她,在我眼里她仍然能够称得上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女人。但是,如果设想我的目光就是这个酒吧里的其他顾客的目光,那么在她的面孔上就能看出一种厌倦的感觉(也许它代表了全体居民的厌倦,也代表了我的厌倦或你的厌倦)。他们从小就认识她,了解她的生活,了解她如何发的迹,也许他们中有人还同她有过一段风流史,当然那是过去的事,早被人遗忘了,但是,过去的事都在她的面孔上留下一层阴影,使她现在的面貌模糊不清。正是这些往事,别人的回忆,笼罩着她的面容,使我看到她时不能把她当做第一次见到的人看待。

车站小吃部顾客们的最大消遣似乎是打赌,对日常生活中的琐事进行打赌。例如一个顾客说道:“让我们打个赌,看今天谁先到酒吧来,是马尔内大夫先来呢,还是戈林局长先来?”另一位顾客说:“我们再赌一下,马尔内大夫来这儿以后,为了避开和他的前妻碰面,他是到一边去打台球呢,还是要张赛马比赛预测表来填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