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4/5页)

他们径到了全乐茶室。因为子玖是实行家,所以总逛茶室的。再说茶室与班子只差一级,近来室内装饰也很改良,经济困难一点的,自然都趋向茶室了。子玖新认识的姑娘,叫金宝,是才下车不多日子,而且是个乍出手,是京北的一个乡下孩子,眉目很清秀,皮肤也很白皙的。她的双足,转文叫双翘,或是裙下物,或是莲、瓣,名词很多,我就管它叫脚或足,不便用别的名词来渲染,省得教人看了肉麻。总而一言之,她的脚裹得很小,看那样子,不是被人拐来的,便是人贩子运来的货物。金宝对于招待上还很生疏的,但是她的脸上倒有些笑容。大凡乍出手的妓女,把惊恐过了,总是爱笑的。她所以好笑,一则是因为孩气未退,一则是因为看了许多客人,什么样子的都有,实在有教她发笑的地方。金宝这几天大概把惊恐时代过了,她看着谁都是笑嘻嘻的。不过有时由她那笑靥里,忽地一皱眉。她为什么要皱眉?也就不得而知了。

娼妓营业,我总想是人生最苦的一件事,尤且不是道德中所应有的事。人类不文明的事,当以此行营业为第一。可是在窑子里做营业的姑娘,似乎一点也不发愁,而且还嘻嘻地笑,我就不明白她们的心理了。据我想,她们究竟是苦楚多,乐趣少,甚至和囚犯一样,失了全身自由。若真犯了罪,投在监里,还无得怨。妓女究竟犯了什么罪,竟把人权给剥夺了?当事的一点也不以为怪,这真是人群社会里面一件很奇怪的事。

茶室的组织,和班子太不一样了,里面闹闹哄哄,一点也不见安静。不但游客乱吵,便是那些人肉的货物,能行动说话的货物,也是鸡猫喊叫地乱吵。他们男男女女,一点形迹也不拘,这大概也是自由恋爱的表显。所以不能认为自由恋爱的,大概因为当中有个金钱的关系。所以有钱的便能得着恋爱,没钱的仍不能自由。我说幸喜还有金钱上的限制,若是社会上男男女女,没有钱也能这样,那简直不叫自由恋爱,真成了混沌世界了。大凡男女的结合,第一须要有道德,第二要合法,第三要知识平等,第四要有单纯洁净的爱情,不这样结合的,都近乎有点野蛮。娼妓营业,究竟不能说不是野蛮的勾当呀。

金宝在我们这屋应酬一会儿,移动她的小脚,扭着屁股又往别屋去了。她的客似乎很多,也皆因她乍出手,所以挂上这些客,便似买鲜货一般,人人都要占先。这时子玖很得意地向伯雍说:“你看金宝怎样?”伯雍说:“不错。但是为什么不入班子?到茶室里来做什么?”子玖道:“你这又外行了。乍出手的姑娘,不经过大阵仗,便入班子,那是不行的。茶室里什么客头都有,最能练习胆量和手腕。再说衣服首饰,也得完全,才能入班子。他们向常是这样办法,买来的人,都要经过这层阶级,就仿佛打过前敌的军马,经过大炮,后来就不害怕了。等她历练出来,衣裳首饰也有了,就该升级了。”伯雍见说,笑道:“你倒成了老在行。但是老鸨的手段,也过于毒恶了。”

他们在此混了一会儿,外面已然不早,他们只得回去。不但他们回去,同时回去的人也不少。伯雍因为心里有他自己的事,对于这游逛的事,很觉无味了。他仍是要给秀卿的娘和秀卿的兄弟,寻着相当的地方。他打算再到一个私立的孤儿院,或者比官立的完全一点。他忽然想起龙泉孤儿院,是个和尚办的,近来很发达的。他决计明日到那里去看看,谁知他一夜不曾睡得安稳,次日一觉醒来,已然午错218了。他吃了早饭,才要出门,不想古越少年和沛上逸民前来找他,一定和他商量白牡丹的事,他不能出门了,只得和他们打听牡丹近来究竟是怎个态度。古越少年说:“大概靠不住了。我们白费心了!我从此要不管他的事!”可是沛上逸民依然是一团热心,不主张撒手不管,因为大家把他捧到这个份儿上,也不容易,如今忽然决裂,未免为德不终。再说他们的态度,还未明了,也不能因为一个维二爷,便派他们一身不是呀。伯雍说:“这话也对。不然咱们到他家里看看,这维二爷究竟怎样一位人物?也要知道,也不能以他是富豪子弟,便怀着无限野心。万一他是我们的同志,于牡丹出师后,也不无小补的。”沛上逸民很是赞成这个意思,但是古越少年已然灰了心,终是不高兴,后半天,估量牡丹把戏唱完了,伯雍和逸民便到牡丹家里去了。牡丹见了他们,向常是不客气的,今日不知怎的,有点客气了。或者是他长了两岁年龄,学着说客气话,或者他心里真有了别的意思,把平日真挚的心理掩住,也未可知。他说完了几句客气话,他的眼睛,却时时看他桌上陈设的自鸣钟和许多玩物。这些东西,都是头些日子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