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吾 假如你希望这样(第3/7页)

“我听过两次。”

“是听我的课吗?”

“对。”

她的说话方式有几个特征:去掉了修饰的句子。微微的缺乏语调。有限(至少是让对方觉得有限)的词汇。确如小松所言,有点古怪。

“这么说,你是我们补习学校的学生?”天吾问。

深绘里摇摇头。“只是去听听。”

“没有学生证应该进不了教室呀。”

深绘里微微耸了耸肩。好像在说:一个大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蠢话来!

“我的课怎样?”天吾问。又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深绘里并未将视线移开,喝了一口水,没有回答。但既然来过两次,恐怕一开始的印象还不算糟糕,天吾推测。如果没有勾起兴趣,肯定听过一次就不会再来了。

“你是高三的?”天吾问。

“算是吧。”

“考大学吗?”

她摇摇头。

那意思究竟是“不想谈论考大学的事”呢,还是“我可不考大学”,天吾不清楚。他想起了小松在电话里说的:这孩子非常少言寡语。

服务生过来询问点什么东西。深绘里依然穿着大衣。她点了沙拉和面包。“只要这些就行。”她说,把菜单还给了服务生。然后像忽然想起来了,加了一句:“一杯白葡萄酒。”

年轻的服务生似乎想打听深绘里的年龄,却在她的凝视下涨红了脸,话未出口又吞了回去。这人真了不起呀。天吾再次暗暗感叹。他点了海鲜通心粉。也点了一杯白葡萄酒,表示奉陪。

“做老师,写小说。”深绘里说。像在向天吾提问。提问时不加问号,好像也是她说话的特征。

“目前是这样。”天吾说。

“两个都不像。”

“大概是吧。”天吾答道。想微笑,但没笑好。“有教师资格证书,也在补习学校当老师,但不算正式教师。小说是在写,但没有发表过,所以也不是小说家。”

“什么都不是。”

天吾点点头。“你说得对。目前我什么都不是。”

“喜欢数学。”

天吾在她的话尾加上一个问号,再回答这个问题。“喜欢。从前就喜欢,现在仍然喜欢。”

“什么地方。”

“是喜欢数学的什么地方吗?”天吾替她添上词语,“这个嘛,面对数字的时候,我就能心平气和。就像一切事物都变得井然有序。”

“积分课很有意思。”

“是说我在补习学校讲的课吗?”

深绘里点点头。

“你喜欢数学?”

深绘里简短地摇摇头:不喜欢。

“但积分课很有意思,是吗?”天吾问。

深绘里再次微微耸肩。“你很珍惜地讲积分课。”

“哦。”天吾说。头一次有人这样对他说。

“像在讲自己很珍惜的人。”少女说。

“如果是数列课的话,没准我会讲得更投入。”天吾说,“在高中的数学课程中,我最喜欢数列。”

“喜欢数列。”深绘里照例抽去了问号,问。

“对我来说,这就像巴赫的平均律:永远不会令人厌倦,时常会有新发现。”

“平均律我知道。”

“你喜欢巴赫?”

深绘里点头。“老师总是在听。”

“老师?”天吾问,“你学校的老师?”

深绘里没有回答。谈论这个话题,现在为时尚早。她脸上浮现出这样的表情,看着天吾。

然后,她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脱去了大衣。像昆虫蜕皮一般,蠕动着身体从中剥离出来,叠也不叠就放在邻座的椅子上。大衣底下是浅绿色圆领薄毛衣,下穿白色牛仔裤。没有佩戴首饰,也没有化妆。但她还是十分引人注目。身材苗条纤细,但照这个比例,胸脯则大得让人不禁想偷看,形状也很漂亮。天吾不得不留神别把目光投向那里。尽管这样想,视线却不知不觉溜了过去。就像目光被巨大的旋涡中心吸引过去一样。

白葡萄酒送了上来。深绘里喝了一口,然后陷入沉思似的凝视着酒杯,把它放到桌子上。天吾只抿了一小口,意思一下。接下去还得讨论重大的事情呢。

深绘里把手伸向笔直的黑发,用手指梳理了一会儿头发。优美的动作,优美的手指。似乎每一根纤细的手指都拥有自身的意志与方针。甚至能从中感受到某种咒术般的东西。

“喜欢数学的什么地方?”天吾为了把注意力从她的手指和胸脯移开,再次出声询问自己。

“数学这东西就像流水一样。”天吾接着说,“当然有许多艰深的理论,但基本原理极其简单。水会以最短距离从高处流向低处,同样,数字的流向也只有一个。只要注意观察,那条线路就会自己浮现出来。你只要注意观察就行,别的什么都不必做。只要聚精会神地凝视,它就会主动揭开谜底。对我如此亲切友善的,在这广漠的世界上只有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