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豆 不要被外表迷惑(第4/5页)

青豆思索了一会儿司机的话。在她思忖之际,雅纳切克的音乐演奏完毕,听众马上开始鼓掌。播放的大概是某处音乐会的录音。长久而热情的掌声,不时还能听见喝彩声。青豆眼前浮现出指挥家面带微笑向起立的观众一次次鞠躬的光景。他仰起脸,举起手,和首席小提琴手握手,又转过身,举起双臂赞美全体乐手,再转身向前,又一次深深鞠躬。长时间地倾听,渐渐感觉那不像掌声,竟像在聆听无休无止的火星沙暴。

“现实永远只有一个。”像给书中一段重要的话画上着重线,司机缓缓地重复道。

“那当然。”青豆说。诚如所言。一个物体,在一个时间点,只能存在于一个场所。这已由爱因斯坦证明。现实始终是冷澈的,始终是孤独的。

青豆指着车内立体声。“音质非常好。”

司机点头。“作曲家叫什么名字来着?”

“雅纳切克。”

“雅纳切克。”司机重复道,仿佛在背诵重大的暗号,然后扯动拉杆,打开后座的自动车门,“一路顺风。希望您能赶上约会。”

青豆提着皮质大挎包,下了车。收音机里的掌声依然响个不停。她沿着高速公路边缘,朝着十米外的紧急避难处小心翼翼地走去。每当反向车道有载重卡车驶过,路面便在高跟鞋底下微微震动。与其说是地面在震动,不如说更接近波涛的汹涌,就像行走在漂浮于巨浪浪尖的航空母舰的甲板上。

坐在红色铃木奥拓上的小女孩,从副驾驶座的车窗探出小脸,嘴巴张得大大的。她望着青豆,然后扭过头问母亲:“哎,哎,那个女的在干什么呢?她要到哪儿去?我也想出去走走嘛。哎,妈妈,我也要到外面去。妈妈,妈妈!”她执拗地大声央求。母亲只是无言地摇头,用责备的目光瞥着青豆。这是周围发出的唯一声音,是映入眼帘的唯一反应。其余的驾驶者们只是抽着香烟,眉头微皱,目光追逐着她毫不犹豫地迈步走在护壁与车列之间,仿佛看着一个炫目的东西。他们似乎不急着下判断。就算车不动,有人行走在首都高速公路上也不是常见的事。要将它作为现实的景象认知并接受,得多少花些时间。如果行走的是一位身穿迷你裙、脚蹬高跟鞋的年轻女子,就更是如此了。

青豆收紧下巴直视前方,挺直后背,浑身感受着周围的视线,步履坚定地走着。栗色查尔斯·卓丹高跟鞋在路面上敲击出枯燥的声响,风荡起风衣的下摆。已进入四月,但是风依旧冷冽,蕴蓄着狂野的预兆。她在“岛田顺子”绿色毛料薄套装外穿了件米色春季风衣,肩挎黑色皮质挎包。垂到肩膀的头发修剪整齐、保养精心。首饰之类的一律不戴。身高一米六八,几乎一点赘肉也没有,所有的肌肉都经过细心打造,但隔着风衣,别人却无缘知晓。

从正面仔细观察她的脸,就会发现两只耳朵的大小相差很多。左耳远远比右耳大,形状有点歪。但谁也不会注意这些,因为耳朵总是隐藏在头发下面。嘴巴抿成笔直的“一”字,暗示着桀骜不驯的性格。窄小的鼻子、微凸的颧骨、宽阔的前额、长而直的眉毛,则分别给这个倾向投上一票。然而一张鹅蛋脸还算端正。就算人各有所好,也基本可以说她是美女。问题是面部表情极其贫乏。紧闭的双唇除非万不得已,绝不会浮出一丝笑意。两只眼睛像优秀的甲板监视员,冷峻,从不懈怠。所以,她的脸庞几乎从未给人留下鲜明的印象。多数情况下,吸引人们关注的,与其说是处于静态时的相貌好坏,不如说是神采灵动时的优雅自然。

一般人都把握不住青豆的相貌。一旦移开视线,就描绘不出她是什么模样。按理说,她长着一张有个性的脸,但不知何故,别人脑中却不会留下细部的特征。在这层意义上,她就像善于巧妙拟态的昆虫。改变颜色和形状潜藏进背景之中,尽量做到不引人注目,不让别人轻易记住,这正是青豆梦寐以求的。从孩童时代起,她就一直这样保护自己。

但如果因为什么皱起脸,青豆那张冷峻的脸就会发生堪称戏剧性的巨变。面部肌肉各行其是,无序地左右抽搐上下拉拽,极端地强调两颊的扭曲之态。满脸堆起深深的皱纹,眼睛利落地凹下去,鼻子嘴巴粗暴地歪斜,下巴扭曲,嘴唇上翻,露出白森森的大牙。于是像面具的扣襻断裂、忽然从脸上掉落一般,她在瞬间变得判若两人。目睹这样恐怖的变脸,对方无不魂飞魄散。那是从平淡之境朝着恐怖深渊的骇人飞跃。因此她小心翼翼,绝不在陌生人面前皱起脸。她变脸,只限于自己独处时,或威吓讨厌的男人时。

到达那块用来紧急停车的空地,她驻足四望,寻找避难阶梯。立刻发现了目标。正像司机说的,入口处设有比腰略高的铁栅,门紧锁着。穿着紧身迷你裙翻越这道铁栅有点麻烦,但只要不在乎众人的眼光,也不是难事。她毫不犹豫地脱掉高跟鞋,塞进挎包。光脚走的话,这双连裤袜大概算完了,但这种东西随便到哪家店里买一双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