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弗尼卡·比达(第2/3页)

子弹密集地朝我们方向飞来。旅部已落入机枪扫射的射程之内。我们急忙穿越公路右侧的灌木丛,向树林退去。被子弹打得乱颤的树枝在我们头顶坼裂作响。我们穿过树丛后,发现哥萨克们已不在原地。他们已奉师长命令,撤往布罗德了。只有庄稼汉还从他们的战壕里发出零星的枪响,还有掉队了的阿弗尼卡在追赶他的排。

他在路的最边沿向前行去,不时回头张望,嗅嗅空气。刹那间射击减弱了。这位哥萨克心想这个喘息时刻是个大好机会,立即纵马袭奔。不料就在这一瞬间,一颗子弹射穿了他坐骑的脖子。阿弗尼卡还跑了一百来步,正好来到我们队列里,那马猛然跪下前蹄,瘫倒在地上。

阿弗尼卡慢慢地把压在马身下的脚从马镫里抽出来。他蹲下身子,把一根红铜色的手指伸进马的伤口抠弄了一会儿。后来,阿弗尼卡站起身来,用椎心泣血的目光环视着亮闪闪的地平线。

“别了,斯捷潘,”他从倒地的牲畜旁倒退了几步,朝它深深一躬,木然说道,“没了你,叫我怎么回到咱们平静的村镇去……叫我把你身上的绣花鞍子搁到哪里去?别了,斯捷潘,”他用稍大的声音又说了一遍,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像只被逮住的耗子那样尖叫了一声,放声大哭。他扯心裂肺的号哭声直冲我们耳际,我们看到阿弗尼卡活像教堂里那种歇斯底里的女人那样连连地鞠着躬。“哼,我决不听任命运的播弄,”他吼道,把两只手从面如死灰的脸上拿开,“哼,我要心狠手辣地砍杀不齿于人类的波兰小贵族!直杀到最后一口气,流尽最后一滴血……我当着村镇所有亲爱的兄弟的面,向你保证,斯捷潘……”

阿弗尼卡把脸扑在马的伤口上,不再哭叫。马用它晶莹、深邃的紫色眼睛注视着它的主子,倾听着声嘶力竭的阿弗尼卡的哼哧声。马满怀柔情地昏死了过去,把瘫倒在地的脑袋在地上移动了一下,顿时两注鲜血像两根缀满红宝石的皮轭顺着露出白色筋肉的胸前流去。

阿弗尼卡扑倒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马斯拉克移动着他的一双胖脚,走到马跟前,把左轮手枪插进马耳朵,开了一枪。阿弗尼卡蹦了起来,转过他的麻脸来,瞪着马斯拉克。

“阿弗尼卡,收拾起马具,”马斯拉克和颜悦色地说,“回部队去……”

我们打小山包上看到了阿弗尼卡给沉重的马鞍压弯了腰,脸灰一块,红一块,像剁开的肉,在尘土弥漫、烈日炎炎的荒漠的旷野里,无限孤独地朝他的骑兵连走去。

晚上,我在辎重队里看到了他。他睡在一辆大车上,车上放着他的全部财产——马刀、军大衣和几枚打穿了的金币。这位排长的脑袋枕在马鞍的凹处,脸上沾了层血污,嘴是歪扭的,死灰色的,模样像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他身旁放着那匹死马的全副马具,哥萨克骏马繁复精致的全套服饰——缀有黑色璎珞的前靷、缀满各色宝石的鞘搭和嵌有镶银图案的笼头。

黑暗越来越浓重地向我们袭来。辎重车队慢腾腾地沿着布罗德大道向前行去,朴质无华的繁星顺着天穹的银河运行,远方的村落在凉爽下来的深夜中亮着点点灯火。副连长奥尔洛夫和八字胡皮岑科就坐在阿弗尼卡的大车上议论阿弗尼卡的不幸。

“那马是从家里带来的,”八字胡皮岑科说,“这样好的马再上哪儿去找?”

“马是他的朋友。”奥尔洛夫说。

“马是他的父亲,”皮岑科喟然长叹,“马救了他无数次的命。没了马,比达要遭殃了……”

第二天早晨,阿弗尼卡不见了。布罗德城下的战斗开始了,又结束了。波军由失败转为暂时的胜利,我们经受了撤换师长的痛苦,而阿弗尼卡却始终未见人影。可各处的乡村却怨声载道,阿弗尼卡穷凶极恶地打家劫舍,他行劫的踪迹告诉我们他所走的道路是险恶的。

“他在找马。”骑兵连里这么议论这位排长,在我们为避敌而东奔西逃的漫漫长夜里,我不知多少回听到他如何凶残地抢劫马匹的传说。

兄弟部队的战士在离我们营地几十俄里的地方碰见过阿弗尼卡。他伏击掉队的波兰骑兵,或者在树林里四处搜索,寻找农民藏匿的马群。他火烧村庄,以藏匿罪枪毙波兰村长。他单枪匹马像凶神恶煞一般搏斗的余音,他这匹孤狼偷袭人烟稠密的村落的余音,不时传至我们耳际。

又过了一个星期。战局不利等引人关注的事,把有关阿弗尼卡阴森可怖的蛮勇之举的各种传说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剔除一尽,人们将“马赫诺”遗忘了。后来谣传加利奇的农民在一处树林里将他活活砍死了。于是在我们举行进驻别列斯捷奇科的入城式那天,第一骑兵连的叶麦里扬·布嘉克便去找师长,请求把阿弗尼卡的那副铺有黄色毡鞍垫的马鞍拨归他使用。叶麦里扬想骑在这副新鞍子上参加阅兵式,可他没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