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别列斯捷奇科

我们由霍京市向小城别列斯捷奇科转移。战士们在高高的马鞍上打盹。歌声有气无力,好似行将干涸的溪水不死不活的流淌声。一座座千年的古墓里横七竖八地躺着狰狞的尸体。庄稼汉都穿着白衬衣,一见到我们便摘下帽子,捏在手里绞着。师长巴甫利钦柯的毡斗篷在师部上方飘动,像是一面阴森森的旆旌。他那毛绒的围巾帽围在毡斗篷外,腰际挂着一把弯刀。

我们穿过一座座哥萨克人的古墓和博格丹·赫马尔尼茨基的塔楼。从一块墓碑后面步履蹒跚地走出一个弹班杜拉琴的老人,他用童声唱着赞美哥萨克人昔日荣光的歌子。我们默默地听着他唱,后来,我们打开了所有的军旗,在震耳欲聋的军乐声中,开进了别列斯捷奇科。家家户户都用铁销闩住了护窗板,于是寂静,主宰一切的寂静,便登上了这个小城镇的宝座。

我被分派在一个艳闻四播的红发寡妇家住。我一安顿好,便梳洗一下上街了。路灯柱子上挂着告示,说是师政治委员维诺格拉多夫今晚将做报告,传达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精神。在我窗前,有几名哥萨克正以间谍罪处死一名白发苍苍的犹太老人。那老人突然尖叫一声,挣脱了开来。说时迟,那时快,机枪队的一名鬈发的小伙子揪过老头的脑袋,夹到胳肢窝里。犹太老头不再吱声,两条腿劈了开来。鬈毛用右手抽出匕首,轻手轻脚地杀死了老头,不让血溅出来。事毕,他敲了敲一扇紧闭着的窗。

“要是谁有兴趣,”他说,“就出来收尸吧。这个自由是有的……”

哥萨克们拐过街角走掉了。我跟在他们身后,开始观光别列斯捷奇科的市容。城内住的大都是犹太人,俄罗斯族的皮革工人散居在城郊。他们很爱清洁,房屋是白色的,安有绿色的百叶窗。这些小市民不喝伏特加,只喝啤酒或者蜂蜜,在屋前的花园内种植烟草,并且像加利奇的农民那样,用一种弯状的长烟杆吸烟。

往昔的习俗在别列斯捷奇科城内已不复存在,可是在城郊却根深蒂固,幼芽在历时三个世纪之后,仍在沃伦地区古俗温暖的腐殖土上绽出新绿。犹太人在这里用发财致富的绳索把俄罗斯庄稼汉、波兰老爷、捷克移民和罗兹工厂捆绑在一起。他们是一伙走私者,是边界地区最有能耐的人,而且又是斗士,几乎永远为宗教信仰而战。哈西德派把终日忙碌的居民,像小酒馆老板、贩夫走卒、经纪人之类,置于他们令人窒息的主宰之下。男孩子们依旧穿着长袍,踏着百年不变的道路,去哈西德派的犹太小学学习经文,老婆子依旧跟过去一样带着新嫁娘去柴迪克那里祈求多子多福。

这里的犹太人的住房很宽敞,都漆成白色或者浅蓝色。这种建筑形式有很大缺陷,数百年来未见改进。屋后没有院场,只有一排板棚,有的两层,有的三层。板棚终年不见太阳,里边阴暗得难以形容,下面有暗道通至地窖和马厩。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这些暗道可以躲避枪弹和强盗。日积月累,这里生活垃圾和畜粪堆积如山。刺鼻的秽气和粪便酸腐的恶臭使这类暗道的氛围阴森可怖。

别列斯捷奇科直到今天仍然笼罩在臭气中,人人身上都有一股腐烂的鲱鱼的气味。这个小城镇散发着臭气,等待着新时代的到来,城里不见来来往往的行人,只见到处都是有关边境发生的种种祸事的褪了色的告示。日落前,我已对这些告示厌烦了,便向城外走去,登上了山冈,走进了拉齐波尔斯基伯爵荒废了的城堡,伯爵不久前还是别列斯捷奇科的统治者。

落霞的宁静使城堡外的荒草幽幽泛蓝。月亮爬到了水塘上空,绿得好似蜥蜴。隔着窗户,我望见了拉齐波尔斯基伯爵的领地——牧场和啤酒花种植场,暮色好似一条条波纹绸铺在种植场上。

先前居住在这个城堡里的是伯爵夫人和他的儿子,夫人九十高龄,精神失常。她对儿子十分恼火,因为儿子没给这个眼看要绝种的家族生下一男半女,据庄稼汉告诉我,伯爵夫人还用车夫的马鞭抽打儿子。

山冈下的广场上正在召开群众大会。农民、犹太人、城郊的皮革工人都来了。维诺格拉多夫亢奋的讲话声和他马刺的声音在人们的头顶上空震响。他在宣讲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的精神,而我沿着城堡的墙壁来回踱步,墙上刻着一群宁芙仙女的雕像,她们鼓出眼睛,跳着古老的环舞,后来我在屋角踩得稀脏的地板上,捡到一张撕剩一半的信笺。上边用褪了色的墨水这么写道:

别列斯捷奇科,一八二〇年。保罗,我心爱的朋友,据说拿破仑皇帝死了,这是真的吗?分娩很轻松,我们的小英雄要满七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