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贵(第6/8页)

治英住院是在八月过半以后,这年残暑十分酷烈。

他得了败血症,一种长久而缓慢的败血症,血液检查发现绿色链球杆菌。这种细菌从咽喉进入体内,附着于患瓣膜症的心脏而引发败血症。这种病有个很长的名字,称作亚急性细菌心脏内膜炎,这种罕见的疾病在青霉素出现前很少能获得转机,所以令人谈虎色变。医生明显看来是害怕耽搁,住院当日就做了化验,连续三周注射青霉素。

医生叫他静养,他于是转移到另一座大楼古旧的病房里,整天躺在病床上。天气酷热,竖立在病房里的冰柱很快融化了。

这里位于连接医院本部的一条古老长廊的尽头。这条走廊比起他们过去旧宅中的走廊还长。人穿着草鞋走在上面,不论多么小心翼翼,那些老朽的木板依然毫不客气地发出好大的尖叫声。病房面对杂草丛生的中庭,院子里污秽的八角金盘展开硕大的叶子,微微显露出长满黄色细毛的枝干。还有两三棵细小的绿叶簇簇的杂木。比其他植物更加繁茂的杂草覆盖着地面,开着粉白而野卑的小花,有的穿过板缝长到走廊的角落上了。对面大楼歪斜的窗户下边,有块地方终日不见太阳,上面满布着令人生厌的苔藓。

治英时时从枕头上抬起头来,瞧瞧这座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的庭院。从早到晚,蝉躲在稀疏的树叶里叫个不停,这是一种无间歇的啼鸣,似乎连同溽热的杂草一起,甚至整个庭院整日都在高声喊叫。幸好,早晨时而有小鸟的鸣叫,到了午后,不知打何处飞来几只鸽子,散落在草地上觅食。杂草丛里印着鲜明的日影,升起的阳光仿佛压抑着庭院的空间。这时,他想到妻子不在身边,突然感到不安起来,他呼叫护士,心情十分烦躁,一直不停地按铃,直到她迅速跑来为止。

尽管如此,他还是相信不久就会痊愈。他立志向着既定的目标,暂时生活在真正的人的感情之中。优雅、冷寂、优柔的心灵,他相信这就是自己原本的一颗心,尽管有时候焦躁不安,但对于妻子,对于抱在妻子怀里的女儿,对于护士,一概都是一副亲切、宁静的面容。他有时也开开玩笑,一边转动着那双大眼睛,一边含笑说着不带任何恶意的风凉话。目前,他是一位杰出的病人,不急不躁,也不叫苦,实际上是以淡泊的心情过着疗养的生活。

疾病不过是源于细菌,他想象中的疾病一旦证明是这种细菌造成的,就权当是一桩可笑的幻想故事忘却了。这是一种同艺术没有任何关系的疾病,这种疾病和作为美术素材的可视的自然也毫不相涉。

何谓可视的自然?眼下,那只不过是镶嵌于粗劣的窗棂里、于枕上抬头一见的空无一物的庭院。这,就是一切。即使在不加凝视的时候,庭院空虚的幻影也鲜明地印在头脑里。为了摆脱这种幻影,他想把这座庭院描画下来。虽然病情不允许他拿起画笔,但久久遗忘的绘画的意欲又在心中升起。他多次在心中反复打着腹稿,该排除的加以排除,使那过于对称的建筑物外形略显歪斜,仔细斟酌残留下来的空间的大小……治英相隔很久又想当画家了。然而,越是苦苦思索越是不得要领,庭院挤占了他的日常生活,决不肯将其存在转让给艺术品。他从未碰到过如此粗野的素材,同时作为一种素材,也从未像现在这样阴森森渗入他的日常起居,于尚未被描绘之前,抢先以自身生鲜的颜料涂抹着他的生活。

这座充塞着杂草热气的空无一物的荒寂的庭院,已经使得任何画笔都无法转动了。它的实际存在蔑视治英,早已打败了治英。他心情颓唐地回想着已经变卖的宅第,想起三楼那间美丽的小屋的窗户。那扇切割一角蓝天的小窗就是画框,透过窗户望到的晚霞原本就是一幅绘画。本来仅仅喜爱蔑视自然的艺术品的他,如今终于承认回忆中的夕照的天空就是“原本的绘画”,本身就是一件美术品。

……不一会儿,治英听到长廊里远远响起清脆的脚步声,那是查房医生为他施行每日一次的注射来了。

“我的一颗人性的心,埋葬了对于艺术的热爱。”有时,他这样想。然而,这并非难于忍耐的思考。他期待着早日康复。他暂时关闭洗炼的官能,以一副毫无防御的病弱的肉体直接接触外界,所以才发生了这种事情。

……夏季一天天过去了,这是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个夏天。

三周注射终了时,夜里已经增加了凉气,窗下可以听到虫鸣。治英的身体逐渐好转,大约再继续静养一两个星期就能复原了。事实上,微热和盗汗消失了,食欲增加,没有任何胸闷的感觉,也可以在床上坐起来。他掐指计算着出院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