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贵(第4/8页)

猫的滑腻腻的头部抚摩着他的下巴颏儿,这时,他仿佛隐隐约约触到了慵懒的官能世界,一个他所丝毫不要求人性关怀的虚幻、朦胧的官能世界。

对于不惧怕青春的不透明、泰然自若生活过来的治英来说,通过某种感觉的发现,由那种深刻规制自己存在的环境中醒悟过来的一天到来了。猫皮毛的滑腻触感突然给他以启示:自己过去一直在追求什么呢?那就是基于对对象的漠不关心而成立的爱,不强求任何人性的义务,丝毫不谦让自己的官能的形式。但他怀疑,这种感触能从人身上获取吗?

治英逐渐明白了,在过去所热爱的众多绘画里,他所付出的与其说是理智的关怀,不如说是官能的关怀,调和与均衡的感觉同这一点丝毫也不矛盾。

实际上,正如从他以往精神生活的素描中所知道的那样,他显得无聊,有时显得凡庸,这就意味着想躲避一切陶醉而因此躲避了理性的陶醉,由于这种陶醉而获得前进的理性的探求被等闲视之。他如此畏惧理性的东西没有错。治英觉得,避免一切陶醉的捷径已经磨练了自己的官能形式,只能将此作为独自的东西看待。

应该如何精练官能?这个主要由诗人们试着用于修行的方法,对于治英是不适合的。例如,面对一朵玫瑰花,丝毫不能诉诸于理性的理解,也不能倚靠概念,只能遵命于官能,运用一切方法,不断改换角度观察这朵玫瑰。我们不能用指甲将鼓胀重合的花瓣掰开来查看,而只能凭视觉仔细审视那一层层花瓣相互重叠的天然结构,随即想象着这朵玫瑰所深深包藏的秘密……但是,这种诗人的自我修炼,是为创造而锻炼官能的方法,和治英的方法不一样。治英的独到之处是在不同任何创造结合的不毛意识中,一定要通过极度利用官能而达到自我觉醒。治英同时终止了中途半端的小说和绘画制作,坚决和创造诀别。

夏夕,风吹过高大榉树的梢顶,传来了小鸟们归巢的鸣声。此时,治英对于自然的浮躁之美总是通过自己严冷的官能加以过滤,然后才试着接受下来。对于他来说,严冷的画布和画纸存在于自己的心灵之中,他只爱永驻于此的东西。外界依然保持着体温,随时准备回应他的呼唤,这种状态使他不安。他只能承认自己的感觉所反映的外界事物。而人,必须将此排除在外。

以官能对峙陶醉,实际上是力求从生命里排斥一切陶醉,这是他的生存方式必然寻求的归结。为避免陶醉而磨练官能,他身负此种逆说而生存,他企图使自己变成一个纯粹的官能的存在,亦即绝对无感觉的官能的存在。既非批评家,亦非创作家,一个理论上最为纯粹的美术鉴赏家,就这样在他心目中产生了。

一幅绘画已经存在于此,就是说较之一切更加巩固的既定的秩序已经存在于此了。既定的社会秩序、法律、道德,与此相比则一概不在话下。而且,在保障他的理智的无关心方面,这幅画所具有的既定的秩序是最为强有力的。现在,我可以粗略地总结如下:在这种思考方法里,战时青年褊狭的美的生活和他血液中存在的祖先权力政治的残影,着实水乳交融地混合在一起了……然而,我首先必须严守肖像画家的本分。

所谓艺术的官能的理解,是艺术最为幼稚的接受方法,同时,又必须是最高级的接受方法。一个身穿成套的上衣、裤子和坎肩,吊着怀表金链子的绅士,看到裸妇的雕像所激起的邪念,由这一场面到达治英所希冀的高度的官能享受,还有着无数阶梯和无数的差异。治英梦想的范围不是艺术家的生活——和计算的生活,而只是极少获取成功的艺术的生活领域。在这里,官能并不亲自出动,而是一直睡在躺椅上,所有微细的艺术的东西围绕着它,向它的感觉谄媚,百般讨好。它周围的世界静止了,完结了,再也不必担心它会如何动摇了。世界已经结束了。这个固然如此,但没有结束的或正在生长途中的东西,完全被排除在外了。

闭锁于此种密室之中的官能受到陶冶,诸如朦胧中的色彩的浓淡,风景、静物、人物优雅的形态,金箔铺底的湖心岛的描绘,夕暮天空烟霞迷离的微妙的色调,载歌载舞的人们额头上不安的阴影,大胆构图中黑色的桥梁,画面一角狂吠的小狗,黄昏中款款飞行的小灰蝶,横切画面的几何学结构的坚固的古木家具,贯穿整幅绘卷的细细飘流的行云……所有这一切,都能使治英感受到官能的魅惑——那种同我们从异性肉体上所获得的快感毫无二致的魅惑。除了以官能包裹终将完结的世界,别无它法。

陶醉过去了,如疾风一般过去了。治英不再回顾陶醉。他那结冰的官能犹如冰花,并未枯竭,而是将瞬间的喜悦化作了永恒。宛若古代金碧辉煌的隔扇画的画家们,用绚烂的屏风和隔扇圈住了权力者们视野,挡住他们的眼睛,使他们看不到瞬息万变的现象。治英凭借自我观念的力量,于自己周围圈起一道五彩缤纷的屏风,遮断了自然。在这个世界之中,人的悟性已经没有发挥作用的余地,也没有必要发挥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