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死(第7/15页)

——她抓起克雄的手,急匆匆走下楼顶花园。

吃饭的时候,朝子打破长时间的沉默,说道:

“看来,你很快活啊,好像一点儿也不难过。”

胜很愕然,他环顾一下周围的客人。

“你哪里知道,我一直努力想使你有个好心情,为此我费尽心机。”

“你用不着特别为我操心。”

“你太固执了,不能给孩子的心灵留下暗影啊!”

“反正我是个不合格的母亲。”

这顿晚饭吃得毫无滋味。

面对妻子的悲叹,胜时时感到很被动。男人有工作,上班时可以暂时分散情绪。这期间,朝子却不断培育自己的悲伤。胜一回到家,就得一味附和她的悲叹。所以,胜很晚回家就是这个道理。

朝子叫来过去的女佣,将身边所有的清雄和启子的衣服、玩具都给了她。女拥家里正好有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孩子。

一天早晨,朝子稍微睡过了头,醒来后发现丈夫团着身子躺在双人床的一角。他昨晚喝醉了,回家很晚,床上到现在还蓄集着醺醺的酒气。丈夫骨碌翻了个身,床垫里的弹簧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响。孩子就只剩下克雄了,虽说不怎么好,朝子还是把克雄睡的儿童床,搬到楼上他们夫妇的卧室里了。透过双人床上白色的蚊帐和克雄的蚊帐,可以看到孩子一呼一吸的睡脸。这孩子睡觉时好噘着小嘴儿。

朝子从蚊帐里伸手拽住窗帘绳子,结实的麻绳结子,攥在她早晨灼热的手心里,凉津津的好舒服。帷幔打开了,窗前的青桐叶子承受着从下面射来的光芒,绿荫重合,一簇簇宽阔的叶子,看起来越发柔润了。鸟雀欢噪。这些麻雀每次都是这样,一大早醒来就聒噪不已,然后分成几列飞向屋顶,从导水管这头走向那头,然后再从那一头走回这一头,不住传来细碎而坚实的爪音。听着听着,朝子不由地笑了。

一个恩惠很深的早晨。这种感受虽然缺乏根由,但又不得不如是想。她的脑袋枕在枕头上一动不动,幸福之感流贯了全身。

此时此刻,朝子不由一惊,她不明白为何会被一种愉快的情绪所唤醒。今朝第一次没有梦见死去的孩子。本来每天晚上一次不落,但昨夜却没有再做那种梦,她做的是一个轻松而又荒唐的梦。

她想到这里,立即觉得自己如此健忘和薄情是很可怕的。作为母亲是不该有这种忘却和薄情的,为此她向孩子们的亡灵哭着忏悔。胜醒了,看到身边的妻子正在哭泣。她那满是泪水的脸上,代替冷酷的是一副平和的神色。

“又在想什么了吧?”——丈夫说道。

“嗯。”妻子懒得说明,只是虚应了一声。

既然自己说了谎,丈夫却没有和她一同流泪,这使她很不满。要是看到丈夫流泪,那就说明他相信了她的谎言。

这样一来,朝子渐渐怀疑起来,难道他们夫妻就应该遭遇这样的惨祸吗?事情虽说完全出自偶然,但越是偶然,就越觉得他们不该有此不幸。想到这里,她认为要将这件事情原封不动留在记忆之中,凭他们的努力是无法做到的。他们也应和世人一样,实实在在把这件事情彻底忘掉,不是吗?

但是,朝子随着这种脆弱心理的产生,极力回忆自己曾经对老人们“万事由天定”这句劝慰的话抱有的强烈的逆反心理。她反省自己,为何会那样反感?为何会那样愤怒?抑或当时,朝子怕的就是认命。对于死者,我们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悔恨是愚蠢的。一味埋怨这也做了那也做了,这是无济于事的。当然,这也是对死者最后的人力的奉献。我们总是希望,尽可能长久地将死挽留在人为的事件、人性的戏剧范围之内。

朝子尽情品尝着悔恨的苦恼,而且,她对悲哀和眼泪这种贫乏的表现力感到绝望。但她并不打算就此断念。在这段时间里,她的认命心理,来自另一角度对这件事情的极其强烈的怀疑。她总觉得那件事情包含着虚假,有很值得怀疑的地方。那似乎是对他们全家安泰生活的冒渎,对所有幸福的恶意的袭击。那次事故不同于一般的死亡与凶杀案件,有着根本的非人性的因素。由此看来,那次事故不是一开始人就显得无能为力、自始至终未曾有过一次人世事件的迹像吗?……

她还明明知道另一种恐怖,那就是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和悲伤只不过是一种徒劳。夏天就要结束了,一直巴望夏天早些过去的她,如今对此又感到别一种恐怖。夏天一旦过去,一年之中,再也没有人品味夏天了。朝子也许不再感到夏天的存在,甚至不再感到那件事情的存在……

那么,胜呢?他的性格认为凡是自己不理解的东西都不存在。同平时的他多少有些不同的是在去A浜的车上。其后,他从报纸上读到关于自己一家的报道,除安枝的年龄相差三岁之外,总的看来还算措辞适当,这使他很感激。他的悲伤几乎不需要任何理由,这个十分健壮的男子,有着一种如饥似渴的悲叹。这种悲叹只有痛哭流涕才能得到解决,犹如饱餐一顿方可使食欲获得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