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死(第5/15页)

车子接近A浜了。一位担着装满鲹鱼的鱼篓的老渔夫,站在满是尘埃的草丛里为车子让路。渔夫的额头被夏天酷烈的太阳晒黑了,一只眼睛浑浊得像是得了白内障。他似乎是打中马海滨的钓鲹场来的。夏天,这一带出产鲹、鸡鱼、乌贼、平目鱼,还出产橙子、蘑菇和乳酸橘。

车子开进永乐庄古老的黑漆大门,一靠近停车处,老板就呱哒呱哒趿拉着木屐过来了。胜反射般地将手伸向钱包。

“我是生田。”

“您受苦啦。”

老板深深埋下头来。胜先给司机付了车费,然后向老板行礼,往他手里塞了一千元钞票。

朝子和克雄搬到安枝停灵的隔壁房间了。安枝的遗体已经入殓,棺椁里填满了从伊东运来的干冰,只等胜一到就举行火葬。

胜抢在老板头里推开房间的隔扇,正在午睡的朝子从被窝里一骨碌爬起来,她没有睡着。

朝子头发蓬乱,穿着旅馆的浴衣,前襟散开了。她像女囚一般合上前襟,神情奇妙地打坐着。她动作麻利得吓人,仿佛早已准备好了似的。接着,她向丈夫倏忽瞟了一眼,立即扭着身子哭起来。

当着老板的面,胜不愿将手伸到妻子的肩头,他比被别人看到闺房隐私还要难受。他脱掉上衣,寻找着衣架。

妻子注意到了,她站起身,从横木上拿来一只青漆衣架,从丈夫手里接过汗湿的西服挂起来。听到妈妈的哭声,克雄睁开眼来,他还不想起床,胜便在儿子旁边盘腿坐了下来。他把克雄抱到膝头上,仿佛抱起一只布娃娃,使人不敢相信。他大吃一惊,孩子为何这么轻?他感到好像抱着一件东西。

“对不起。”

妻子伏在屋角哭着说。这是胜最想听到的一句话。

老板在他身后也一边流泪一边说道:

“请原谅我多嘴多舌,先生,还是请您不要责怪夫人了。出事时,夫人正睡午觉,她实在没有料到啊。”

眼前这番情景,胜觉得好像在哪里读过或亲眼看过。

“我知道,我知道。”

他态度上宛若照着一定的规矩,说着站起身来,抱着孩子走到妻子身边,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那动作显得很轻松。

于是,朝子哭得越发厉害了。

——第二天,两个孩子的遗体被发现了。警防团员一起出动,全部潜到水里,将整个海滨细细搜了一遍,最后发现沉在万藏山山脚的水底下了。尸体上爬满了小小的水虫,有两三条水虫钻进了孩子的小鼻孔里。

这件事情确实超越了因袭,但是逢到这种时候,更加需要遵照老习惯行事。他们夫妻没有忘记,这时更应当互相体贴,多给对方些关怀和安慰。

不论什么样的死,死总是一种事务性的手续。他们甚为繁忙,作为一家之主的胜,应负的责任几乎使他无暇悲伤,这样说并不为过。在克雄眼里,看到这种迷惑不解的祭祀,仿佛大人们每天都在演戏。

总之,一家人好歹忙完了这件繁杂的事务。香奠品也很多,有着生活能力的家长活下来了,比起家长死了收到的香奠品要多得多。

胜和朝子的确感到他们自己“精神紧张”。朝子近乎发狂的悲哀为什么能和紧张的精神共同存在呢?她自己也弄不明白。每天吃饭总是阴沉着脸,不管好吃歹吃,只管埋头扒饭。

朝子苦恼的是,金泽的公婆到东京来了,他们到东京好容易赶上了安枝的葬礼,朝子头疼的是,要一遍又一遍说“对不起”。与此相反,她却用蛮横的态度对待自己乡下的父母。

“你们看谁最可怜?失掉两个孩子的我最可怜,不是吗?可是大家还是暗暗地责怪我,似乎一切罪过和责任都在我,我不得不到处磕头、忏悔。人人都把我看做是稀里胡涂让孩子掉到河里的小保姆。其实,那不是安枝干的吗?安枝死了,她倒讨便宜了。我才是个受害者,为何没有人给予理解和同情呢?我可是死去两个孩子的妈妈呀!”

“这是你的偏见,有谁这样看你了?生田家的婆婆不是哭着说了吗?朝子比任何人都值得同情。”

“那只是口头说说罢了。”

朝子一个劲儿感到忿忿难平,就像一个怀才不遇、明珠暗投的人,不明不白遭到了贬黜。尽管她饱尝悲痛之苦,具有不合乎情理的权利,但她还是面对婆母连连道歉。她这样做,连自己都感到不满。这种一味放纵的浑身烦躁不适的焦虑和愤激,都被她用来抛向自己生身母亲的头上了。

朝子没有意识到,她对世人感情的贫乏感到绝望。不管是死了一个人,还是死了十个人,除了一样流泪之外,再也无法可想,这不是很不合理吗?流泪,痛哭,这是什么感情表现的标准呢?她自己在别人眼里,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再把眼光转向自己内心,这种无与伦比的伤痛的实质,是那般暧昧、模糊,她由此又感到另一种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