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子(第10/13页)

似乎隐含着某种欺骗、然而颇为愉快的秋日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我到东京车站为出征的同学送行,他的那位丰满、健康、爱笑的未婚妻送他来了。载着未婚夫的列车开出后,她还是吃吃地笑个不停。我也希望有个爱笑的女朋友。两人提起早晨也想笑,提起有人从丸大楼跳下来也想笑。

恰好第二天,我偶然看到了使自己的愿望得以实现的举动。平时总是和春子一起来这里的路子,晚上一个人单独来了。她从院子里进来,看到在客厅阳台上读书的我,问道:

“哎呀,姐姐呢?”

“不知道。”

“已经来了吧?从你脸上看得出。”

“那你就各个屋子找找看。”

“啊呀,怎么啦?她从来不会抛下我一个人的呀。”

这话听起来有些怪。“从来不抛下我一个人”,那就是两人一直做伴的意思,在外公家里两人有这个必要吗?见我有些疑惑,她解释说,不是的,她们今天约好在车站碰头,但春子途中临时要去办事,路子只好晚到半个小时,她想大概春子先来了。看来今天的事是真的。然而,随着我步步进逼,路子只好故伎重演,像以前每到走投无路时那样一个劲儿眨巴着妖精似的眼睛,她说:“好啦,实话对你说吧。”

原来去买花瓶几天之后,路子离开了窄小难居的佐佐木家,搬进春子给她找的一间公寓。春子依然住在佐佐木家,怕路子寂寞,她每周必定来公寓住上四天。只是娘家的人顾及体面,一旦追究起来会惹起麻烦,所以在娘家亲人中,不用说我了,就连她的亲娘——我的外婆,她也没有说明公寓在哪里。春子打算等安顿妥当了,瞅空子由她亲自通知我。听路子的口气,可以说一切全权都由春子掌管。

我估摸路子不会轻易把公寓的地址告诉我。然而让我更为担心的是,小姨一旦此时从背后现身,我将失去与路子单独待在一起的机会。

“到楼上去吧。”路子默默随我登上二楼我的房间,她几次来这里借过书。春子会不会马上就到呢?诚惶诚恐之间,路子身上涨满了一种面临危机的媚态。没有谈到正经的事情,一个小时就过去了。于是,一边是路子战战兢兢的,一边是一个劲儿无聊地盯着她那身熟悉的西式女装的我。一旦不再担心被春子看到,我对路子的欲望也随之衰萎了。

广阔的晚霞映射着敞开的窗户,高台下面大街上的市声,变成了寂寞、黑暗而愉快的无数声音的微粒子交相飞舞。这些微粒子中夹杂着附近联队军号声的略大的圆滑而光亮的微粒子。——我百无聊赖,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书翻着。路子坐在我的书桌前一个劲儿乱画。两个人互相看不到对方的脸,反而使我们像平常一样快活。

“哎呀,是鸽子在扑棱扑棱飞旋呀。”

“每天一到晚上,就看到有人站在屋顶上挥舞旗子呢。”——路子没有回答。只听她轻轻叹了口气,还有撕纸的声音。接着,她自言自语:“怎么还不来?莫非姐姐……”

本该给我伤害的嫉妒没有了,这样一来,我反而被这种感觉所伤害。我沉默不语,有的只是奇怪的感伤的共鸣,就像打算回应梦中叫醒我的“路子”的喊声那种浸满泪水的共鸣。我觉得,一直同我在一起等待春子的不是路子,而是我自己。路子的心情十分清晰地映在我的眼里。路子关在这间男人的房子里,仰望着暮色苍茫的天空,心里一直呼唤着春子,我感到她不是一个一般的女子,她的心事也决不是凭“恋人的直觉”可以一下子感知到的。

——我极力想扼杀这种愚蠢的感情,然而不论如何扼杀,还是无法达到目的。暮色如猝然倒地的病人迅疾到来了。想到今夜单人床上的寂寞和黑暗,我就有点儿受不住了。路子依旧坐在椅子里,她抬起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仰望着我,就像仰望柱子上的挂钟。那眼白看起来泛着水蓝色。我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感到她的肩头在颤抖。我凑过嘴唇,她用可爱的坚实的芳唇回应着我。

房间里已是黑夜。路子胆怯地做着回家的准备。我没有挽留她,也没有送她到车站。

——尽管如此,那却是一次没有乐趣的接吻,路子只是为了安慰我今夜独寝的岑寂,才赏赐给我的吧?“不是这个,不是这种嘴唇的味道。”我的嘴唇如此不满地嘀咕着。于是,蓦然之间,我想起和春子第三个惨淡的夜晚。“不是这个,不是这个身子。”如此令人作呕的联想是从哪儿来的呢?眼下和路子最初的接吻里,难道从路子的芳唇上尝到了春子的味道吗?对于一个正经人来说,这是难以容忍的联想。

第二天,同路子一道来访的春子,趁着路子出去的时候,脸上浮现着无力而典雅的微笑,用一种与此极不相应的干燥无味的语调,直接问我:“我听说啦,宏哥儿,昨天你和路子接吻了吧?”我一下子脸红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最初的狼狈过去后,紧接而来的感情完全背叛了预想(不用说,我认为接踵而来的便是令人恶心的不快和愤怒),心中迅速涌现出一种新鲜生动的对于昨日接吻的追忆,重新咀嚼那个想被春子看到的接吻。接着,这个联想又忽地变成可恼的最初接吻持续数日的酩酊的记忆,变成下一个欲望尚未实现的痛苦。——后来我诘问春子,路子的秘密住所在哪里。“很快就会告诉你。”春子要我等路子同意之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