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呼叫转移(第13/20页)
在这座城市里,我进过影院,但没看过话剧。我是说,省城高中里的文艺表演不能算。一样是学校,这个叫作戏剧学院的地方,才有资格演这种叫话剧的东西。校园不大,只要沿着门口的林荫道一直往前走到尽头,那栋显眼的灰蓝色的三层建筑就是中心剧场。我一进校门就认定了这一点。然而,经过操场边,看到一个女生把腿架在树上,我还是跑过去问路。
同学,我说,我要去看戏。我说同学两个字的时候,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语气里有没有足够的自信。是的,我看起来应该和这些大学生一样年轻。是的,我的高考成绩甚至比他们好得多,只不过,从小没有人教我练习怎么把腿架在树枝上,让筋骨变得更柔软。
女生灵活地转过上半身,瞄了一眼我手里的折叠滑板车。她的笑容在放下腿的一刹那就从鼻子发起,迅速向脸的各个方向展开。好吧,我想,除了筋骨,还有这样的笑容,都得训练有素才行。表情肌,我想起那个词儿,脸上禁不住抽搐了一下。
“直走,就那边。时间还早,来得及。”
“谢谢。你是表演系吧?你们是不是这么分的?”
女生笑出了声。“你猜。”
我不知道怎么把搭讪进行下去,只好原地转半圈,然后往剧场方向慢吞吞地走过去。好在混票要比搭讪容易得多,再灵活的表情肌也没法帮助守在门口的学生拦住我。重要的是经验,李波扬是这么说的。经验值多少钱?至少值一张票吧。
我女朋友在里面,我说。我一边说一边伸长脖子往里看,装模作样地指指点点。对对对,就是她,长腿,发箍亮晶晶的那个。两个人的票都在她手里呢。门口又跑来一群学生,簇拥着一个看起来略微年长的老师,那人在挥舞着一只手激动地说着什么。相隔五十米时,我看到鸭舌帽底下的马尾辫。三十米,从步态和手势判断,这更像是个留长发扎小辫的男人。艺术家不都这样?再靠近点,我听到那人拔高了声调说这出戏你们应该一人看三遍至少三遍。我确定,这是一个高亢的女人的声音。守门的学生,注意力全被她引过去,齐刷刷喊尹老师您也来了啊。没人注意我已经走进剧场,而且挑了第三排紧挨过道的空位坐下。
虽然以前从没来过,我还是可以断定:在戏剧学院里试演的戏,大体都是院里的学生和圈里的熟人看。熟人和熟人都是一边握手一边坐下来,屁股挨到哪里就坐哪里,没人按票上标的座位号码来。只要挑没人占过的座,进退方便,就没人会来管我。
这是一个骗子应该做的事,我心满意足地想。眼光准,脑子清爽,混在人群里谁也不会注意。这是个好兆头。我终于为今天晚上来看冯树的戏找到了理由。
灯暗下来。身边占座的两个学生招呼熟人过来。五六个人从我身边挤过,他们的腿擦过我的腿。根据马尾辫,我认出了尹老师。我看到她挤进去,坐在第三排正中。大幕拉开,尹老师第一个鼓掌。
欲望号和公墓号确实都是车,应该是很多年前在外国马路上跑的那种有轨电车。但是舞台上并没有车,我只是在台词里听到了海报上的那句话。我听到胖女人字正腔圆地问瘦女人:“出什么事了?你迷路了?”瘦女人放下行李箱,用力地表现出明明有点惊慌却故作轻松的样子。“他们跟我说先乘欲望号,再换公墓号,过六个街区以后下车。”
她有点儿紧张呢,我听到身边的学生甲对学生乙说,你看她手都在抖。乙轻声说:“这个角色本来就是很紧张很神经质的,所以她这么演也对。咱们看她后面的爆发力够不够。如果够,那冯老师也算选对人了。”
甲干笑几声,笑得意味深长。
瘦女人是主角,戏里的人管她叫布兰琪。故事发生在美国南方,一间穷人的屋子乱糟糟地摊开在舞台上:板条箱,深色窗帘,老式电风扇。几个黄种人假扮的白人和黑人在台上走来走去。为了说服我们他们是外国人,演员耸肩膀的幅度比外国电影要大得多。看起来布兰琪曾经在那个叫密西西比的地方过了几年好日子,所以她的妹夫,那个壮实的码头工人有事没事就要翻她的箱子。
舞台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灯光亮到哪里,哪里的人就浑身都是劲,扯着嗓子说车轱辘话。妹夫的身上总是绷着太紧的T恤,浑身油亮而潮湿,晃着膀子从箱子里拽出一堆毛茸茸的东西。“货真价实的狐狸毛皮,足有半英里长!你的狐狸毛皮又在哪里呢?”他冲着老婆大声吼,“毛茸茸、雪雪白的毛皮,一点都不掺假!你的白狐狸毛皮在哪里呢?”
我其实看不清台上演员的表情,我想别人也看不清。我猜,他们的表情肌一定得奋力扭曲,弄到又酸又痛,我们才能看出一点点动静。然而,妹夫的吼声有种莫名其妙的穿透力,他的话不像布兰琪那样文绉绉的,每个字我都能听懂。他的声音既让我疲倦,也让我兴奋。你的白狐狸毛皮在哪里?这话完全可以从李波扬的嘴里说出来,降低声调和音量,带着他温和的、狡猾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