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3/7页)

没有你,什么都不甜蜜。

弥尔顿和船长一样是盲人,这位英国诗人在年老时丧失了视力。他在一片黑暗中创作诗歌,他女儿则为他做记录。我们要为他女儿的手祈福,好在那双手除了记录这些诗歌之外也有自己的生命,它们能握住比纤细的蘸水笔更温暖、更柔软的东西。我们相信一些词语能改变世界,它们能安慰我们,擦干我们的眼泪;有些词语是子弹;有些词语是小提琴的音符;有些词语能融化围绕人心的坚冰。在艰难的日子里,在我们半死不活的时候,我们甚至有可能派出救援队一样的词语。但是只有词语并不够。如果除了一支蘸水笔之外我们什么都握不住,我们就会在生活的荒原里迷失至死。夜幕悄悄降临,把万物包进灰暗的衣裳。这些诗行是诗人在黑暗中创作的,那黑暗从未离开过他的眼睛,一个女人用手记下了这些诗行,一个牧师把它们翻译成了冰岛语,那个牧师虽然视力良好,但是有时穷得连纸都用不起,只好对着赫尔高河谷上方的天空构想他的译文。

停!培图尔大喊。

停!

将近四个小时里船上听到的第一个词。

他们同时停了下来。

他们的呼吸就和船下面的大海一样沉重。

陆地上的群山大都看不见了,但是还有两座山峰显现出了模糊的轮廓,培图尔正是参照它们的方位确定前进方向的。船就在捕鱼区上方,那里水没有那么深,下面深暗的大海也没那么恐怖。

停!雅尼和培图尔拉回了桨。

一个词,有时甚至算不上一个词,通常没什么用处,我们在梦想着自己的目标,渴望着嘴唇和抚摸时,几乎不会叹息着说:停!高潮时我们不会说:停!我们被人抛弃,心和石头一样坚硬时,我们不会说:停!但是培图尔不需要讲更多的话。人们在这大海上不需要什么词语。鳕鱼对词语不感兴趣,对“壮丽”这样的修饰词不感兴趣。鳕鱼对什么词语都没兴趣,却已经在海洋里悠游了一亿两千万年,几乎没经历过什么变化。这是不是能告诉我们关于语言的一些道理呢?没有词语我们也可以生存,然而另一方面,生活的确需要词语。

停!培图尔说。他把浮标从船上扔出去,开始和雅尼一起放下第一根钓线。

另外四个人划船把线放出去。长长的钓线带着数不清的鱼钩,鱼钩上面挂着他们头天晚上拴好的鱼饵。六根钓线,一人一根。培图尔的钓线是第一个放下去的。他和雅尼先在每根钓线上画下了十字,以此阻止邪恶之物从海中冒上来,不过那邪恶之物是什么呢?海洋深处没有邪恶,只有生和死,因此当然需要在钓线上画十字了,若想让它们沉入到灵魂深处,那么画一次十字远远不够,至少要画上万次。东面吹来的微风渐渐加强,风向转为偏东北。温度在下降,不过下降得很慢,而他们在划船后身上都热乎乎的。这种暖意很快就完全离开了划船放钓线的四个人,另两个人也感到了寒冷,不过为了证明自己的强壮,他们并没有流露出来,当然他们或许并不强壮,只不过是怕被人瞧不起。人们的念头有时很荒谬。钓线一根接一根地没入了冰冷的蓝色大海,静静地停留在深水处的黑暗之中,等待着鱼,最好是鳕鱼。

六个人在船上等着在海中游了一亿两千万年的鱼。动物种群来了又去,鳕鱼却一直沿着自己的路线游动。与鳕鱼的生命历程相比,人类的历史只是很短的一个阶段。鳕鱼一生都张着嘴游泳,它们很能吃,总能吃到最好的食物,当然其中并不包括人。它们吃掉能捕获的所有猎物,从不餍足。男孩曾经数过,在一条中等大小的鳕鱼体内,有一百五十条已经长成的细鳞胡瓜鱼。大家都责备他在这样的事上浪费了那么多时间。鳕鱼是黄色的,擅长游水,总是在寻觅食物,在鳕鱼的一生中很少会出现一条挂着带鱼饵的鱼钩的线,这可是值得注意的大新闻,是个大事件。那是什么东西?鳕鱼们互相询问,最终某一条鱼说是新的食物,然后就立刻咬了上去,于是其他所有的鱼也都匆忙咬住鱼饵,因为谁都不想落单。在这里晃悠真的不错。第一条鱼从嘴边溜出了这么一句,其他鱼纷纷表示同意。几小时过去了,然后是移动,然后一切开始移动,它们被拉了上来,某个巨大的力量把它们往上拉,朝着天空的方向不停拉升。这一过程很快就中断了,它们进入了另一个充满奇异鱼类的世界。

他们放好了所有的钓线,开始等待。

漫长的等待,等鱼咬钩。两个小时,没别的事情可做。两个小时,在北极海中的这个敞口棺材里,在严寒中,迎着越刮越猛的风。现在只有格文德尔和艾纳尔有事可做。他们没有松开船桨。不回到陆地,不把大海的自由留在身后,他们就不会休息,除非风向合适,他们才会放松一下,让船顺风航行。培图尔掌控方向,把他们的六桨渔船变成了最优雅的船。是的,那是美好的时刻,甚至是美丽的时刻,一口棺材成了一艘破浪前进的船,人们在打盹儿,头脑里充满了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