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经往前划了很长时间。天空变亮,他们划出了黑夜,进入了清晨。他们摘下了防水帽。其他船只在波浪翻滚的宽阔海面分散开来,渐渐看不到了,他们比别人划得更远,目的地是培图尔知道的一处深海捕鱼区,培图尔已经几年没去过那里了,但是大家信赖他。在与鳕鱼有关的事情上,他们所有的人加到一起都不如培图尔一个人知道的多。他像鳕鱼一样思考。巴尔特曾说。很难说这句话究竟是称赞还是嘲笑。要搞清巴尔特的意思并不容易,不过培图尔认为这句话是称赞。他们用力划桨,让船离陆地越来越远。远离陆地会让人受伤,就好像正在划向孤独。男孩看着群山渐渐消失,仿似沉入了大海。我们在陆地上时大山会恐吓我们,山上会形成暴风雨,会滚下石头把人砸死,会发生雪崩和泥石流把村镇吞没。然而大山也是一只保护的手,会养育我们,会拥抱划入峡湾的船只。可是没有什么能保护远离海岸的渔民,除了他们的祈祷和智慧。他们开始感到疲惫,只有艾纳尔仍然兴致勃勃,眼睛仍然发亮。巴尔特在男孩身边浅浅地呼吸。我们两个生来不是要当水手的。他们昨天在德国面包店里喝咖啡、吃小甜面包时,巴尔特曾这样说。

面包店里的咖啡更干净,没有颗粒。可能要习惯这种奢侈了。男孩对巴尔特说。不过面包师夫妻接着就在后面用德语争吵起来。他们的争执迅速升级,没过多久就开始冲着对方大喊,突然之间又陷入了无声的死寂,而后就传出了压抑不住的偷笑声,接着是充满激情的接吻声。两名女店员忙着手里的活儿,假装没听见,巴尔特带着微笑看了一眼男孩,活着真是太棒了。他们坐在面包店里,庆祝将来。巴尔特给他们定好了夏天的工作,是在列奥开的商店里,他父亲是代理商的熟人,那个人叫罗恩,身子站不稳,讲话时脚总是蹭来蹭去,在听别人讲话时也是一样,而且还不停地用舌尖舔嘴唇。巴尔特解释说:罗恩如果没有妻子托芙,就什么都不是。托芙是丹麦人,有人叫她“护卫舰”,你如果见过她在街上横冲直撞的样子,就会明白为什么这么称呼她了。如果她在你身边,生活在这个世界就会容易得多了。但是她不接受懒蛋。你只需要认真工作,一切就会好。这份工作谁都愿意做,不辛苦,到了晚上你不会累得筋疲力尽,衣服上不会留下任何污渍,甚至连手都不用洗!

海面开阔,海水很深,男孩从未划船到过这么远的地方。

这么远实际上是有点儿不必要了。

他们与溺亡的距离只有一块薄木板,男孩对此永远无法习惯。这地方风刮得更厉害,浪头更高,波涛更汹涌,不过并没有风暴。他们继续划船,用力拉动船桨,肌肉绷得紧紧的。鳕鱼啊,等等我们,我们来啦!男孩看着培图尔的后背,他跟他侄女古特伦一点儿都不像。你真是疯了,这简直是拿夏夜同冻雨做对比。最糟糕的是,要和古特伦聊天真是太难了,几乎就是不可能,因为通常情况下她只要看他一眼,他就会失去勇气,开不了口。要是他想更进一步,不只是满怀爱慕地望着她,那么古特曼杜尔肯定会让手下的人把他大卸八块当鱼饵了。

陆地在一点点地没入黑暗,消失在大海的尽头,然而光明很快就会在东方出现。他们看到了几颗星星,云朵形状各异,蓝色的、近乎黑色的、浅色的、灰色的,天空在不停变化,就像跳动的心脏。……苍茫的夜色……灰暗的衣裳。巴尔特气喘吁吁地嘟囔着,由于紧张说得断断续续。他们的心脏都在快速跳动。心脏是压送血液的肌肉组织,是痛苦、孤独和喜悦的居所,只有心脏会让我们在夜里保持清醒。我们心里栖留着太多无法把握的疑惑:我们会不会活着醒来?雨会不会落在干草上?鱼会不会咬钩?她爱不爱我?他会不会越过荒野说出要说的话?无法确定上帝何在,无法确定人生的意义,然而同样无法确定死亡的意义。他们划着船。心脏在输出血液,以及对鱼和生命的不确定,但是他们确切地相信上帝,毕竟那时的人们很少敢乘坐一艘小船,一口敞口的棺材,来到这么远的海上。大海表面上看是蓝色的,下面却是漆黑一片。在他们心中,上帝是包容一切的。在这世间,唯一能让艾纳尔尊重的可能就是上帝和培图尔,他有时也会尊重耶稣,但不是无条件的。在这里的山中,如果一个人像耶稣那样被打了脸之后再把另半边脸送上去,结果肯定活不长。雅尼在划船,有时使出了全力,很长时间里他什么都不想,接着塞斯尔加跃入了他的脑海,还有孩子们,三个活着的孩子,一个死了的。雅尼划着船,想到了房屋、牲畜、牧区。他计划在三年里成为镇议会的成员。人总得有生活的目标,否则就会一事无成地衰退。十二只经过训练的手臂蕴含着力量,然而船似乎停在原地没有动。波浪在他们周围翻腾,并不猛,可还是够大的。波浪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海洋就寓于这些波浪之中,小船只是一块木头,男人们坐在这块木头上,把信念交给了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