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2/3页)

背景有海。海滩盘曲着一棵巨松,树干缠绕着稻草绳的就是羽衣松。松树周围是向这里缓缓升起的沙坡。到处分布着众多的游人。阴霾的天空下,五彩缤纷的衣饰也显得黯然无光,逆风而立的头发仿佛使他们变成一个个掉落下来的干枯的松毬儿。有的地方一群人聚在一起;有的地方是一对对男女分组而坐。人人都被压抑在巨大的白眼皮般的天空下。前景是一列人墙,谁也不许笑,大家都呆呆地望着这边。

几位手里拎着购物袋、一身和服打扮的女人,穿着做工粗糙的西装的中年男子,上面是绿格子衬衫的青年,系着蓝色迷你裙的粗腿的姑娘、儿童、老人……本多感到,这些人都聚拢在这里,眼睁睁守望着自己的死亡。他们在等待着什么,期盼着一桩滑稽而崇高的事情快些来临。大伙儿一律可爱地咧着嘴唇,眼睛似野兽般赤裸裸闪着光芒。

“好啦!”

摄影师举一下手表示完了。

庆子迅速从洞里缩回脑袋,在群众面前显露出一副威风凛凛的将军的姿态。转眼之间,刚才的清水次郎长也换上蛇纹的喇叭裤,手里拎着黑呢帽,飘散着头发出现了。众人喝彩,鼓掌。接着,摄影师递过来一张纸,庆子慢悠悠填上了邮寄地址。这期间,人们都把她当成往日的大明星,有的青年跑来请她签名。

……出现了如此意想不到的场面,一旦走到羽衣松下边,本多就疲惫不堪了。

羽衣松是一棵粗大的巨松,向四面八方伸展着章鱼般的枝条,呈现一副即将枯死的姿影。树干的裂缝里填着水泥。游人们围着这棵枝叶凋零的松树,七嘴八舌地调侃着:

“天人穿游泳衣吗?”

“女人在树上挂衣服,看来这是一棵男松啊。”

“这么高的树枝,手能够得到吗?”

“到这儿一看,这松树也没啥了不起嘛。”

“一年到头受海风的扑打,倒是保护得蛮好哩。”

这棵羽衣松较之一般趴岸松更加凸向海面,宛若海难中打捞上来的破船,浑身伤痕累累。岸边一块突出的地方围着一圈儿玉石栏杆,架着两只红色的望远镜,好似热带朱红的水鸟,悄然站立于沙滩之上。花上十元硬币,就能观看一次海景。远方的伊豆半岛烟水苍茫,前方漂浮着一艘货船。仿佛海洋在举行大甩卖,海滩上堆积着众多的杂货。经潮水推上来的木片、海藻和罐头盒等,排列成一条曲线的地方,就是涨潮时候的水线。

“这就是羽衣松。据说这里就是索回羽衣的天人翩翩起舞的地方。瞧,那里又有人在照相了。不仔细看一看,只顾忙着摄影,能带张照片回去就成。难道说那帮人到了一个特殊的地方,头等重要的,只是按按快门就算完事儿了吗?”

“用不着这样费脑筋。”庆子坐在石凳上,掏出香烟,“这样就满不错啦,我可一点儿也不绝望。管它怎么脏,哪怕就要死了,这棵松树,这块场所无疑也就一起奉献给幻影了。假如像对待谣曲唱词那样,苦心修饰,收拾得干干净净,像梦一般珍视,岂不是撒谎骗人?依我看,这种地方才是日本式的,朴素,自然。还是该来呀!”

庆子抢在本多头里说了一通。

——庆子对一切都感兴趣。这是她的王权。

在这梅雨季节郁闷的天空下,随处都像风沙一般飘浮着恶俗。庆子却能在其中高高兴兴观风望景,不知不觉把本多给驯服了。回来时路过的御穗神社,大殿庇檐下奉纳的匾额,粗鄙的木纹内突露着一幅粘贴画。画面上是一艘在碧海上破浪前进的新造客轮。庆子看了很感动,觉得这才像是具有海港风味的神社。铺着榻榻米的大殿深处,高悬着一枚巨幅木板扇面,雕刻着六年前在这座神乐殿演出的能乐节目。

“是旦角儿戏,《神歌》《高砂》《八岛》,紧接着下边就是《羽衣》,也由女人演。”

庆子高兴地大声说道。

她趁着那股兴奋劲儿,回程时不由从参道两旁的樱桃林里,顺手摘一颗樱桃吃了。

“吃了会死的,看到这块木牌没有?”

本多后悔自己不该受一种无聊的虚荣心的驱使,没有带拐杖就匆匆上路了。他一边气喘吁吁地追赶庆子;一边高声发出迟到的忠告。

一株株低矮的树干之间一律系着绳子,显眼之处坠着木牌,不停地摇来摇去。

喷洒过杀虫剂,有毒

禁止采食,不准摘取樱桃

树枝上拴着好多许愿的纸条儿,结满了各种颜色的小粒儿樱桃,沉甸甸地压弯了树枝。有的还是苍白的果肉便遭小鸟啄食,露出了籽粒儿。有的红里带黄,也有的浓艳似血。本多想,那木牌可能故意吓人。他喊过之后就明白了,那么点儿杀虫药,庆子决不会中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