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第2/5页)

熄掉书斋的电灯。月夜,家具镶上了清晰的轮廓,抛光的整块榉木板桌面,水一般光洁耀眼。

本多背倚在靠近邻室的书架上,窥视那边的动静。虽说有些响动,但不像是入寝前的闲聊天儿,也许是难眠之夜,躺在床上讲故事吧,但一句话也听不清楚。

本多抽出十册西洋书籍,露出墙上的小洞。那西洋书的册数是固定的,书名也是固定的。那是父亲一代人留下的古旧的德语法律书籍,古色古香的烫金皮质包装。他凭借指头能感知每一本的厚薄之差,就连抽出的顺序也是一定的。从手指承受的重量,以及落满尘埃的气息上都能判别出是哪一本书。这种庄严的充满古趣的书的触感及重量,其排列的正确,是获取快乐必备的手续。他的最重要的仪式就是:郑重拆除这些观念的石垣,使一切满足于严冷的思想转变为卑怯的陶醉的手续。拿掉一本随之小心翼翼放在地板上,不发出一点响声。每取一本就是一阵急剧的心跳。第八本书尤为巨大,从书架上抽出的时候,积满快乐灰尘的烫金本的重量,累得手腕子都麻痹了。

他尽量不使头碰到任何地方,眼睛对准墙洞也做得分毫不差。这种娴熟的精妙至关重要。不论多么细小的事情都毫不动摇地一概重要。这就像举办典仪,为了窥探光芒耀眼的另一世界,对于任何细部都不可忽视。他就是独自处于黑暗中的祭司。他绵密地遵守着长期在头脑里反复琢磨好的各项程序(他囿于一种迷信,如果有一条忘记,就等于全盘瓦解),它首先将右眼悄悄贴在墙洞上。

看样子点着台灯,隔壁的房间只留有斑驳的光影。本多曾经叫松户稍稍变动一下床位,沿着墙壁留下一些空隙,因而两张双人床都在他的视野之内。

微明的灯光里,错综复杂交相组合的肢体,就在眼前的床铺上蠕动。白皙而丰满的身子和浅黑的身子,头脚各异,动作极尽放肆。那种姿态可以说是心灵同肉体的结合,酿制爱的脑髓,因尽量接近脑髓最远处而获得均衡,并自然地由此直接品味着亲自酿出的酒浆。布满阴影的黑发,和布满同一阴影的黑毛相互亲和,相互胶结,脸上碍事的鬓发成了爱的标记。灼热而圆润的大腿和灼热的面颊磨合、亲昵,柔软的腹部犹如月夜的港湾荡起粼粼细浪。听不见清晰的声响,但既非欢欣亦非悲叹的唏嘘流遍全身。眼下,相互被对方忽略的乳房,一边天真地将乳头转向光亮的一方;一边时时触电般地一阵颤栗。夜的深沉笼罩着乳晕,驱使那乳房微微抖动的遥远的逸乐,显现着将肉体各部置于疯狂孤独的境地。越是急于更近、更密切地互相融入对方,越是不能如愿以偿。远处,庆子染红的足趾一根根张开来,又随即闭合在一起。仿佛双脚踏在灼热的铁板上,足趾不断跃起,其结局,只能徒然蹬向那薄明的空间。

虽然本多明明知道那间屋子也涨满山地凉气,但他感到墙洞对面宛如炽热的炉膛。光芒耀眼的火炉!金茜背对着这一边,这使他感到遗憾,但白天在游泳池里仔细打量过的背沟,静静流淌着汗水,接着又溢到沟外来,顺着床侧幽暗的胁腹嘀嗒而下。他恍惚闻到了熟透的热带水果,刚刚敲碎外壳后的果肉的浓香。

庆子这时稍稍滑开身子,金茜将插在庆子光洁大腿之间的脑袋,微微向上仰面躺着。乳房自动显露出来,右腕紧抱庆子的腰肢,左腕缓缓抚摸庆子的小腹。那声音好似夜间舔舐着岸壁的微波,断断续续。

本多的恋爱就这样归结于如此的背叛,他自己甚至忘记了吃惊。因为,他第一次看到金茜的真挚如此完美!

躺卧的金茜紧闭双目,额头的一半埋在庆子时时痉挛的大腿之间。她那呈现着并非冷漠、畏葸,而是和蔼、可爱形态的鼻孔,被庆子合欢叶荫般的体毛深深遮盖了。金茜的上唇呈弓形湿漉漉地张开,那嘴唇急剧吮吸的动作,带着黯淡的微光自纤细的下巴颏传播到两颊。此时,本多从金茜紧闭着的长长睫毛下面,发现一缕清泪活生生滚落到脸上。

一切都置于无限的波动里,走向前所未闻的峰顶。为了达到谁也未曾梦想过和渴望过的无上的境界,眼见着两个女人殊死地协同一致。本多仿佛看到那未闻的巅峰犹如一顶辉煌的金冠,浮泛于屋内薄明的空间。那是高悬空中俯瞰着两个蠢动女子的暹罗风格的满月形王冠,或许只有本多的眼睛方能梦见。

女人们轮番扬起身子向上伸展,又立即松弛下来,沉沦于喘息和汗水之中。在距离手指将要到达而尚未到达的地方,金冠冷然地悬浮在那里。

当那梦中的顶点分明显示出未闻的金色分界线时,情景为之一变。本多看到两个相互盘桓的女人满含痛苦的神情。她们慑服于肉体的不如意,紧锁眉头,痛苦挣扎。眼见着灼热的肢体辗转反侧,企图从焚身的灼热之中尽可能逃离出来。可惜她们身无双翼,只好徒然地为挣脱束缚和苦恼而不住挣扎。仿佛肉体在挽留着动作,恍惚在劝慰着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