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第2/4页)

本多靠在楼房角落里久久等待着,时光点点滴滴消逝,太阳穴热血奔涌。滴落的“时光”也像鲜血。他把面颊贴在长满一层薄薄青苔的水泥墙上,借着凉湿的苍苔冷一冷灼热的老脸。

不一会儿,三楼的窗户传来蛇吐信子的索索声,似乎是悄悄拉开一道窗缝的声音。本多脚边掉下来一个柔软的白色小包。

他拾起来,揭开包在外面的白纸,中间是手心大的棉球。看样子缠得很紧。外层的白纸一经剥去,随即像小动物迅速膨胀起来。本多揭开棉球,金色守门神亚斯卡守护的翠玉戒指显露出来。

仰望窗户,再次紧紧地关闭了,不见射出一线灯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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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留学生会馆回过神来,本多这才想起距离庆子家只有两百多米,因为出来约会没有使用自家汽车,本来叫个出租车就行了。但他硬是加给自己一个苦差事,鞭策疼痛的腰和背走着去。即使庆子不在,也非得敲一阵庆子家的门板不能回家。

本多边走边想,假如自己还年轻,也许一路嚎哭着走去吧。假如还年轻!然而,青年时代的本多决没有哭泣过。自己是个有为的青年,倘有抹眼泪的功夫,不如运用理智,这样对自己对别人都有利。多么甜美的悲伤!多么抒情的绝望!本多既然将这种持续的感觉和所感觉到的东西寄望于“假如还年轻”这个假定的过去上,他已将目前感情的可信凭据连根拔除了。假若自己的年龄可以允许放纵!但是,无论今日和以往,他都不允许自己放纵,这是本多的本性。仅有的一点可能,那就是梦想一个不同于以往的自己。究竟是如何不同的自己呢?本多决然不能成为清显或勋,一开始就不可能。

如果说本多沉溺于“假如年轻还有可能”这种想象之中,确实从所有与年龄相应的危险中保护了自身的话,那么相反,他不愿承认现在的感情的羞耻心,或许正是那种克己的青春远影的再现吧。无论如何,本多都不会一边嚎哭一边走路的。现在和以往都不会这样。一个身披防水雨衣、头戴软泥帽的初老的绅士,那步履不管在谁眼里,都只能当作是半夜出来散散心而已。

这种不快的自我意识,使得他过分习惯于用间接叙述法陈述一切感情,其结果,对于即使没有自我意识也能获得安全之身的本多来说,所有的愚行和厚颜无耻都可以成为可能。一一考察本多行动的轨迹,人们也许会误认为他是个“凭感情用事的人”。如今,他沿着雨意正浓的夜路急匆匆赶往庆子家里,正是这种愚行的表现。他一边走一边用手抵住喉头,仿佛要掏出那颗心来。简直就像将手指伸进背心的口袋拽出怀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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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这种时候,庆子不可能在家,但她今天偏偏在家。

本多立即被让进前些天曾经来过的豪华的客厅。路易十五式的椅子靠背是直立的,不允许他放松姿势,本多很累,他有些昏昏然起来。

杉木门像上回一样半敞着,夜间客厅颇具威压的玻璃吊灯光辉灿烂,更凸显着他的寂寥。本多瞧着窗外庭院树林边街灯明丽的光彩,实在没有力气走过去站着观看一番。他只好强忍着浑身流着臭汗的自甘堕落的溽热了。

门厅大理石旋梯上传来庆子的脚步声,她身穿华美的礼裙,长裾拖曳。庆子走进客厅,反手将绘着仙鹤的杉木门关好。乌黑的头发像风暴一般倒立起来。头发挣脱羁绊,一个劲儿向四面八方恣意膨胀,较之平时微显淡妆的面孔,不再是平素那张脸,看起来小巧而又苍白。庆子绕过椅子空隙,坐在本多的对面,她背靠画有金色丛云的壁龛,中央的小桌上摆着白兰地。衣裾下面,露出光脚穿的室内凉鞋,缀着一串串热带干果。那脚上的红色指甲油,同礼裙玄色的底子上散乱的大朱槿花一样艳红。尽管这样,以金色丛云为背景的庞大而倒立的黑发,依然显得黯淡阴郁。

“对不起,瞧这头发简直像个疯子。由于您突然光临,连我这头发都颤动不已呀。本来打算明天去做头发,所以刚洗了一下。真是不凑巧啊!男人哪里知道这份辛苦。……哎,到底怎么啦?您的脸色挺难看呀。”

本多把刚才的事简要地说了一遍,话语里含着辩解的口气,连他自己都觉得可厌。即使是本人所要面对的问题,也无法摆脱按照逻辑推理叙述的毛病。本多的话只说明了事情的前后经过,但他到达这里之前,本来是想声嘶力竭嚎叫一番的。

“哎呀,心急等不到烂饭吃,您这可是个典型啊!我早说了,只管交给我好啦。……这下子,我也不知咋办才好。不过,金茜也太过分啦。或许这就是南方人的做派吧?她这一手,弄得您很难堪,这些我全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