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第2/3页)

意外获得一笔金钱的时候,本多像常人一样想用钱使自己获取快乐。但此时,对于他最本质的快乐而言,金钱已经不再需要了。为了参与、照料、保护、拥有和垄断,金钱是需要的,金钱是有用的,但本多的快乐一概避忌这一切。

本多知道,惟有不花钱的快乐,才会潜隐着汗毛森竖的欢欣。如漆的暗夜湿漉漉树干上苔藓的触感,坎坷的泥土地上落叶霉潮的气味儿。这是去年五月的公园之夜。嫩叶馥郁的香气,恋人们胡乱地坐在草地上。森林周围公路上悲壮往来的车灯。灯光照得针叶林如神殿一排排柱子。迅疾闪现的光芒悲剧般地将柱子阴影一个接一个砍到,又战栗地打草坪上一掠而过。其中,刹那间飘起的光影卷起白色内衣时近乎残虐的神圣之美。仅仅一次,那光芒从杏眼微饧的女子脸上倏忽擦过。为什么看似睁着眼睛呢?既然看到一滴光的反射落到瞳孔上,那么无疑那女子的眼睛是半睁半合的了。因为这是一气剥除存在的黑暗凄怆的瞬间,所以看到了本不该看到的东西。

恋人们的战栗和战栗相等,脉搏的跳动与跳动相同。他们一起分担同一种不安,在诸般相同的尽头,停留于只需一看而决不可再看的存在。这种静谧作业的执行者,如蟋蟀一般隐栖于各处的树荫和草丛之中。本多也是无名之辈中的一个。

浮泛于暗夜中青年男女互相交合的洁白的下半身。黑暗格外浓丽的周围缠绵舞动的手臂。乒乓球般肥白的男人的屁股。还有那一声一声的喘息,几乎都有着法制的可信性。

是的,汽车的头灯蓦然照射女人脸孔的一瞬,在剥离存在的黑暗的这一瞬间,畏缩的不是那些行为者。畏缩的倒是那些偷窥的人。夜间公园遥远的外侧,炉火余烬般的霓虹灯反照的周围,抒情似的巡逻车的汽笛远远呼啸而至,恐怖和不安使得偷窥者躲藏的叶荫下一时骚动起来,被发现的女人们毫无所动地沉溺于情欲之中。被发现的男人们凛凛然如野狼,剪影般俊敏地抬起那社会性的上半身。

在一次午餐后的闲谈中,本多从一位老律师口里听到警察告诉他的一件小小丑闻。这件尚未公开的丑闻,涉及司法界一位无人不知的著名老者。这位德高望重、受人尊重的老人竟然被警察当做惯犯抓捕了。他六十五岁了。年轻的警察官要看他的名片,严加考问这位羞愧难当的老人,命他详细表演偷窥的姿态,然后施行耐心的说服。年轻的警察官越是了解他的身份,越是乘兴大肆揶揄他,将老人的社会名誉和犯罪之间的可怖的落差恣意夸大,使他知道要想在这个深渊之上架桥并非人力所能奏效。以架桥之不可能彻底打倒了这位老人。老人在受到这个孙辈的年轻人“垂训”的当儿,奴颜婢膝,耷拉着脑袋,不断揩拭额头上的汗水。就这样,老人经受基层警察局的一番侮弄,获得宽大释放。两年后,他死于癌症。

要是本多,又会怎样呢?

本多应该知道在这绝望的深渊随意架设桥梁的秘诀。那就是印度的秘方。

那种浸透着眼泪的快乐,人世上那个最为谦虚的快乐,老法官为何没有用法的语言加以说明呢?然而,本多表面上对午餐会上的趣闻装作随便听听而已,但在心里却反复琢磨起来。老律师为何特地向自己讲述这个故事呢?他的用意究竟何在?每到关键时刻,本多都要努力去附和众人的讪笑,世人眼中污秽草履般的可怜的快乐,以及潜隐于任何快乐核心中的严肃,这两者残酷的对比弄得本多晕头转向。自从领教过一个小时午餐会上所付出的辛劳之后,本多对于这个幸而不为任何人所知的习惯及其战栗,彻底一刀两断了。

在自己心中已经公然侮辱了理性的他,不会置危险于不顾。因为冒犯真的危险是理性,其勇气也只能由理性产生。

假如金钱不能保证安全,也不能赎回真正的战栗,那么生,对于真正的生,本多的年龄究竟出现些什么征兆呢?对于那种事情的饥渴,越老越强烈,经年不衰。

为此,本多尽管不情愿,难道需要一种媒介物吗?即使万一金茜和本多一起上了床,她也有决不允许本多看到的隐秘。既然那是本多唯一的欲求,为了得手,必须通过迂回的人工的手段。

……为此苦苦思索的不眠的一夜,本多从书架一角抽出尘埃厚积的《大金色孔雀明王经》翻看着。

他对意味“孔雀成就”的《摩谕罗吉罗帝莎诃》的真言吟诵起来。

这是一组难解的游戏。如果说这部经典使他平安活过来的话,那么如此保全下来的他的人生,也就越来越像一则虚构的故事。

  1. [46]“无明”,佛语。意思是“暗于真理”,一切迷妄烦恼的根源。三惑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