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回家,下车。凭着两鬓的触感正在下毛毛雨。

学仆出迎,他说夫人因劳累早些安歇了。他还说,有位客人硬要等本多回来见上一面,不得已只好将他让进小客厅,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了。学仆问本多,是否知道饭沼这个姓名。他一听就晓得准是来要钱的。

本多四年多没有见到饭沼了,上回会面还是在勋十五周年祭的时候。打那时起,他知道饭沼战后很穷,但那次在神社举办的极简朴的祭祀,给他留下很好的印象。

本多之所以立即想到他来要钱,是因为最近阔别已久前来叙旧的人都是为着这个目的。他们之中有失业的律师,有乞讨的检察官,也有潦倒的法庭记者……大家都听说本多交了好运,拿了钱。大伙儿觉得既然侥幸获得一笔钱财,也想前来分点儿油水。本多只对那些态度谦虚的人掏腰包。

走进客厅,坐在椅子上的饭沼站起身行礼。从那皱巴巴的西服后背到头发花白的颈项都看得十分清晰。装穷较之穷困本身容易学到手。本多请他坐下,叫学仆去拿威士忌。

饭沼说,正好从门前经过,心想无论如何得来拜访一下才是。这明显在撒谎。饭沼喝上一杯酒就像是醉了。当要给他斟第二杯时,他用左手托住小小酒杯的底部,两手一起捧着杯子。本多对此很反感,那种拿法就像老鼠偷吃东西。接着,饭沼抓住机会高谈阔论起来。

“当下的流行语是‘开倒车,开倒车’。政府年前要着手改宪法。如今到处风传要恢复征兵,因为接受这一做法的国民基础已经稳固。但令人焦急的是,这种基础未能显现出来,而是处于低迷状态。另一方面,赤色分子势力嚣张,怎么办呢?前几天,神户举行反对征兵的游行声势浩大。又该如何应付?虽然名曰‘反对征兵青年大会’,但朝鲜人很多,你说奇怪不?他们用石子、辣椒粉,甚至燃烧瓶和竹枪,同警察队混战一团。听说三百多名学生、儿童和朝鲜人,一起涌向兵库警察署,要求放回被捕人士。不是吗?”

反正是来要钱的呀。本多心里盘算着,哪有心思听他闲扯。但是饭沼也应该弄清楚,不论新政派如何用社会主义政策加以控制,赤色分子如何捣乱,私有财产制从根本上没有发生丝毫动摇。……窗外阴云密布,雨势逐渐加浓了。本多一直记挂着金茜,心想,虽然自己顺便用车子将她送回留学生会馆,但估计那宿舍设备简陋,湿漉漉的春雨一旦飘进房间,将会给在热带长大的金茜的肉体带来怎样的潜在影响呢?就寝时金茜的睡姿是怎样的呢?她是仰面朝天、酣然大睡,或者含笑微微、团身而卧;还是像涅槃佛殿装金的卧佛,屈肱而枕,露出灿然的脚底板儿呢?

“京都总评发动的‘粉碎镇压法总动员大会’也发生了暴力。看来,今年的‘五·一’也不会平静的,究竟会闹到什么地步谁也估计不到。各地大学里,赤色分子占领学校,同警察发生冲突。您瞧,先生,这还是刚刚缔结日美和平条约和安全保障条约之后呢。多么绝妙的讽刺!”

该提要钱了吧,本多想。

“吉田首相正在考虑使共产党存在非合法化,我举双手赞成。日本又要刮起一场暴风雨了。这样放任下去,和平条约一旦签字,立即就会转入赤色革命。那时,美军几乎撤光,怎样才能制止大罢工呢?想到日本的未来,经常难以合眼。到了这把年纪,还是本性不改啊!没法子。”

这回该提钱的事了,本多一个劲儿想。但是,酒过三巡,就是不肯进入正题。

饭沼简要地谈了两年前同妻子离婚的事。接着就马上跳向过去,对本多抛却审判官职务无偿为勋辩护一事再三道谢,感激涕零,表示终生不忘。本多无法忍受眼下的饭沼再谈到勋,所以对方一旦提起,就连忙将话题转移开了。

突然,饭沼脱去上衣。天气还没有热到这种地步,本多看他醉了。饭沼又取掉领带,解开衬衫和内衣的纽扣,露出因醉酒而发红的胸膛。本多看到那胸毛几乎全白,在灯下好似一簇银针,根根直立。

“其实,今晚上我是想请您看看这个才来的。真是太丢人啦,本打算想隐藏一辈子的,不过还是想请本多先生瞧一眼。我想,您一定会嘲笑我吧?不过,我只是让本多先生知道:‘饭沼就是这么一个人’,连这次失败也不瞒着。……说实在的,比起我那慷慨赴死的儿子,我简直羞愧难当。我这样腆着老脸活着,算怎么回事啊?”

饭沼流下眼泪,话也颠三倒四起来。

“说起来,这是在战争刚刚结束之后,我用短刀刺胸企图自杀留下的伤痕。我本来想切腹自尽,但又担心万一不成功怎么办。结果一错再错,刀尖偏离了心脏,就差一点点儿。血倒是流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