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直到本多弄明白西洋这些轮回思想,均由极其孤独的思想家们,自古代细细传承下来之后,他对下述这件事,也就不觉得奇怪了。公元前二世纪,当统治印度西北方的弥兰陀王会见那先比丘,提出种种问题的时候,他随之对佛教的轮回转生说抱有极大的怀疑和好奇心,似乎将希腊自古以来的毕达哥拉斯派哲学彻底抛诸脑后去了。

日译版《大藏经》里的《弥兰陀王问经》卷一,开头这样描写王都:

如是所闻。希腊人(殖民)建国之地方,有奢揭罗都府。那里是通商贸易之一大中心地,山紫水明,有公园,有花圃,有森林,有池沼,有湖水。山川林野(天然的)成为极乐净土愉快之土地。居于此地之人民,富有敬虔之念。不仅如此,因其敌手尽皆扫荡,彼等未感丝毫不安与压迫。此座王城,周围鹿砦叠叠,堡垒种种。城门宏壮,拱门威严。粉墙高耸,壕沟深广。防备严整,万无一失。且市街之广场、十字街、集市等,均设计精巧。商厦店面装饰美丽,高价商品琳琅满目。数百座慈惠院,更显市街之庄严。数千大厦高阁,恰如喜马拉雅山巅,巍巍乎高耸云表。然市街之上,男子如松树,女子赛鲜花,婆罗门、刹帝利、昆舍、首陀等,上中下各阶级人等,群集往来。

彼等市民,为欢迎各教各派学者教师,奢揭罗府呈现各宗长老硕学巢窟之观。此外,街头之上,贩卖名为克茨姆巴拉的贝拿勒斯纺织品及其他各种布匹的大小商铺鳞次栉比。花香市场上发散着馥郁的芳香,净化了闹市。出售如意宝珠及其他宝石类的商店,以及金银铜石等杂货店不可数计,宛如走进眼花缭乱的宝山一般,良多趣味。(随步移转别地,)既有大型谷物商店,又有储存高级商品的仓库。还有各种饮食店、各类糕点商店,毫无不便之处。总而言之,这座奢揭罗府,富可与北俱卢州相匹敌,其繁华之状可与阿拉卡玛达,即天上街市相颉颃。

自恃才高、巧言善辩所向无敌、视印度为智慧之秕糠的弥兰陀王,初次会见具有真知灼见的那先比丘,就是在这座光怪陆离的都市里。

接着,弥兰陀王向那先比丘提出这样的疑问:

“高僧啊,当我呼唤那先比丘的时候,这位那先比丘是何许人也?”

比丘反问:

“您以为那先比丘是何许人也?”

“高僧啊,我认为那先比丘就是存于身体内部,作为风(呼吸)而出入的生命(灵魂)。”

本多读到这里,从王的回答里,不能不想起毕达哥拉斯的宇宙呼吸说。就是说,希腊语的灵魂,本来意味着气息,如果人的灵魂是气息,人就好像是靠空气维持生存的。全宇宙都是如此,有赖气息和空气相互抱合在一起。这就是爱奥尼亚所提倡的自然哲学的理论。

比丘进一步反问,吹法螺者、吹笛者,还有吹角笛者的气息一旦吐出再也不能回返,但他们却不会死,这是为什么?王回答不上来。于是,那先比丘用一句话暗示了希腊哲学和佛教的根本差异。

“灵魂并不存在于呼吸之中。出气和进气只能成为身体的潜势力(蕴蓄)。”

……本多此时立即预感到下一页的问答。

“王问曰:

‘高僧,无论什么人死后都能还阳吗?’

‘有的人能,有的人不能。’

‘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

‘有罪障之人能还阳,没有罪障、清净之人不能还阳。’

‘高僧您能还阳吗?’

‘我死时,如果我心中执着于生而死,可以还阳;否则不能还阳。’

‘善哉,高僧啊。’”

——从这时起,弥兰陀王心中产生了炽烈的探究欲,就轮回转生说一个接一个执拗地提出一系列问题。佛教之中“无我”的论证,还有王关于“既然无我,为何有轮回”等轮回主体的追究,均以希腊式对话螺旋状的穷理方法,对那先比丘紧追不舍。这是因为,如果轮回是由善因乐果、恶因苦果的业业相续产生的报应,那么不需要有对行为负责的恒常性的主体。可是,比丘所属部派佛教的阿毗达磨教学中,既然明显地否定《奥义书》时代承认的“我”,那么不知后世精巧的唯识论体系的长老,只能停留于这样的回答:“没有作为实体的轮回的主体。”

那先比丘将轮回转生比作一盏明灯,那傍晚的火焰,深夜的火焰,将近黎明时刻的火焰,既不是完全相同的火焰,也不是另一种火焰,它们依存于同一盏灯光,彻夜长明。本多感到这种比喻具有无可形容的美。作为缘生的个人的存在,并非实体的存在,只能是此种火焰般的“事象的连续”。

那先比丘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