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3/3页)

但是,参加革命,获得成功之后所袭来的幻灭与绝望,仿佛眼睁睁瞧着月球背面一样。此种感怀,即便立即寻死,也许只能使死逃离较之死更甚的荒凉。而且,不论多么真挚的死,也难免被看作是发生于阴郁的革命的午后,一次病理学意义上的自杀。

本多将这首政治诗献给勋的灵前,其用意就在这里。勋至少是梦见日出而死的,但这首诗中的早晨,却在龟裂的太阳下,展示了脓血淋漓的伤口。然而,偶尔发生于同时代的勋的壮烈之死,和这首政治诗的绝望之间,却牵连着一缕扯不断的丝线。这是因为,人们对未来冒死以求的幻想,最好的幻想,最坏的幻想,最美的幻想,最丑的幻想,抑或都齐集于同一个地方。更为可怕的是,弄不好都属于同一种东西。勋所殊死寻求的,其先见愈加贤明,勋的死愈加纯粹,到头来只能获得这首政治诗一般的绝望。难道不可以这么说吗?

本多感到,自己之所以有这些想法,不用说是庞大的印度留下的阴影。印度为他的思绪,编织了一层又一层莲花瓣似的构造,已经不允许他停留于清纯的直线形的思路之上了。为了营救勋,本多不惜抛弃审判官之职,当时对于他自己来说(尽管他也因最终没有营救清显而痛悔不已),或许一生就这么一次跃动着无私和献身。但是,当他徒然丧失勋之后,他只能在转生里占卜被翻转的理想,到轮回外寻求未来之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而且,在本多很难具有“人”的感情的心胸内,给与最终暗示的,正是可怖的印度。

无论成功或失败,迟早总要归于幻灭——这样的“先见”根本称不上先见。因为,这只不过是寻常pessimism的见解。重要的只有一种,那就是以行动、以死节而实现的先见。勋出色地实践了。只有靠这种行为,才有可能均等地里外看穿时光随处建筑的玻璃障壁,而这种障壁凭人力是决然无法超越的。在渴望、憧憬、梦境和理想之中,过去和未来变成等价同质,总之,成为平等的东西。

勋于死的瞬间,是否从墙缝里窥见到这样的世界呢?本多渐及年老,他要弄明白有一天临死前究竟会看到些什么,这个决不可以等闲视之。至少那一瞬间,实在的勋和假设的勋交换了目光,清楚地捕捉到这边的先见尚未看到的对面的光辉;同时,对面的目光无限渴望地透视这一边,憧憬着已经获得和尚未获得的东西,紧紧捕捉到过去投向自己的渴望的光辉。看来,这是确定无疑的。这两种生,透过不能再度重新复苏的机缘,穿透那道玻璃障壁结合在一起了。这将暗示着勋同这位政治诗人,即憧憬末路之死的诗人,同拒绝人生路尽而即行赴死的青年永恒的连环。那么,他们凭借各自的方法,为实现意志和希望的本身,究竟如何呢?历史决不因人的意志而动,而人的意志的本质就是敢于介入历史的意志。这正是本多自少年时代起一成不变的看法。

……这么说,怎样才能将这本最好的诗集,及时奉献于勋的灵前呢?

就这样带回日本,供在勋的墓前,可以吗?不,本多知道,勋的墓也是空荡荡的。

对啦,可以献给月光公主!就献给坚持说自己是勋的转生的幼小的月光公主好了。这自然要使用最直接的快速传递。而自己就可以充当这种穿越时间壁垒、自由往来的飞毛腿。

然而,年仅七岁的公主,即便聪慧无比,她能理解诗中的绝望之情吗?况且,勋的这次转生采取的形式过于明显,反而给本多带来一抹疑虑。首先,公主姣美的浅黑色腹胁,于明亮的阳光下,经过检验没有三颗黑痣……

本多决定将从印度带来的高级特产纱丽和这本诗集作为礼品奉献,责成菱川和玫瑰宫取得联络。三天之后,本多得到回话:公主将特别打开如今因国王不在而闭锁的却克里宫,在“王妃厅”接见他。

不过,这次接见附加了女官们严格的条件。原来,本多到印度旅行期间,公主一直等待本多尽早回泰国,盼望着本多回归日本那一天,能同他一同去日本。于是,女官们只得假装应允,并为她准备服装哄骗她。因而,女官们规定,本多谒见时,不用说不能透露回国日期,就连“归国”二字提都不能提。希望他尽量装做要在泰国永远住下去的样子。

  1. [14]厌世、悲观主义。​